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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都取決於她。我想她沒有理由再猶豫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帶點情緒說,「我看不出她現在還可以提出什麼藉口。」

  根據這句話,他對我最感興趣的話題所講的第一句話,我得出結論,長期以來,他對我的心願是贊同的;如果還存在一個障礙的話,這個障礙就來自愛德梅。我的叔叔最後的思考包含一個疑問,我不敢設法弄清楚,心神極度不安。愛德梅敏感的自尊心令我非常恐懼,她難以形容的善良又使我十分敬重,我不敢坦率地要求她決定我的命運。我決意這樣行動,仿佛我除了但願永遠做她的兄弟和朋友之外,不抱其他希望。

  有件長期無法解釋的事使我分心了幾天。起初,我拒絕去掌管莫普拉岩宮堡。叔叔對我說:

  「無論如何,您必須去看看我在您的領地上所做的修繕工作,看看耕種得很好的田地,看看我在您的每片分成制租田上放養的牲畜。您總該瞭解您的事務的情況,向您的佃農表示您關心他們的勞動。否則,我死後,一切便會每況愈下,您將不得不出租土地,這也許會給您帶來較多的收入,卻會降低您的地產的價值。如今我太老了,沒法去看管您的產業。兩年以前我就已脫不掉這件惱人的室內便袍;愛德梅頭腦清楚,但她下不了決心到那地方去,說她依然心有餘悸,這真是孩子氣。」

  「我知道我應當表現出更多的勇氣,」我回答,「然而,我的好叔叔,您要我做的事,對我來說是世上最困難的。打我離開莫普拉岩,將愛德梅從她的劫持者們手中救出那天起,我再沒有踏上那片可詛咒的士地。這就好像您要把我趕出天堂,送回地獄去參觀一樣。」

  騎士聳了聳肩膀;神甫求我竭力滿足騎士的願望;我的執意不從使我的好叔叔感到真正的不快。我順從了,決計說服自己,向愛德梅告別兩天。神甫想陪我去,轉移我對即將糾纏我的陰鬱思想的注意力;可是讓神甫從愛德梅身邊走開,即使這樣短的時間我也有顧忌;我知道他對愛德梅多麼必不可少。像她這樣給拴在騎士的椅子邊,她的生活如此嚴肅,與世隔絕,以致最小的變化她也會敏銳地感到。她的孤獨與年俱增,自從衰老的騎士不得不戒酒,在飯桌上不再像孩子般歡笑,妙語連珠和唱歌;這種孤獨的生活便幾乎完全變得死氣沉沉了。他曾經是著名的獵手,聖于貝爾節正好是他的生日,從前這天在他周圍簇擁著當地所有的貴族。年復一年,庭院裡震響著獵犬群的吠聲;年復一年,馬廄發亮的分隔欄裡拴著長長的兩排駿馬;年復一年,號角聲在附近大樹林的上空飄蕩,或者隨著盛宴的每次祝酒在大廳的窗下鳴響。如今,這些美好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了;騎士不再狩獵;年輕人對他的老邁,對他的痛風症,對他早晨講過、忘了晚上又重講的故事,都已感到厭倦,即使有希望得到他女兒的允婚也不再留在他的安樂椅周圍。愛德梅的一味拒婚和德·拉馬爾什先生的延遲婚期早已使人十分詫異,招致許多好奇的猜測。有個看上她的青年,像別人一樣遭到回絕,在一股愚蠢、卑劣的傲氣的驅使下,想對他本階級的、這個在他看來惟一敢於拒絕他的女子進行報復,發現愛德梅曾被強盜們劫持,便到處傳播流言蜚語,說她在莫普拉岩度過放蕩的一夜。他充其量敢於說,她不得不在暴力下屈從。愛德梅太使人肅然起敬和器重,不可能被控向強盜獻媚;但她很快被認定成了他們暴行的犧牲品。既然打上了去不掉的污點,她就不再有人追求。我的出走只會有助於進一步肯定這種意見。據說,我把她從死亡中救了出來,卻未使她免遭羞辱,因此我不能娶她為妻;我愛上了她,避開她是擔心抵制不住娶她的誘惑。這一切看來都十分可能,以致很難讓公眾接受真實的說法。尤其因為愛德梅不願採取相應的行動,通過答應一個她無法愛慕的男子的婚事,結束惡意的誹謗。這便是她孤獨的原因;我只是後來才知道的。但看到騎士的家裡如此嚴肅,愛德梅既憂鬱又安詳,我生怕讓一片枯葉掉在這片死水上,便求神甫在我回來之前一直待在她身邊。我只帶走忠實的中士馬爾卡斯;愛德梅不願讓他離開我,安排他今後與帕希昂斯分享漂亮的小屋和管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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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于貝爾節定於每年的11月3日。聖于貝爾為獵人的守護神。

  初秋一個有霧的傍晚,我到了莫普拉岩;太陽隱晦,大自然在薄霧和沉寂中昏昏欲睡;原野上渺無人跡,只有天空充滿大群大群旅鳥的飛動聲。仙鶴在空中勾勒出巨大的三角形身影;鶴從不可估量的高度飛過,悲哀的叫聲響徹雲端,猶如告別夏天的挽歌回蕩在淒涼的曠野上。這年頭一回,我感到天氣的寒冷;我想,接近嚴酷的季節時人人都會本能地傷感。最初的白霜中總有某種東西令人想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解體。

  我和我的夥伴一起穿過樹林和歐石南叢生地,沒有交談一句話;我覺得自己沒有勇氣重見加佐塔樓,為了避開它,我們繞道而行。當我們跨過莫普拉城堡的狼牙閘門時,夕陽在灰濛濛的薄霧中西沉。這座狼牙閘門已經破碎;吊橋不再升起,如今只讓溫和的羊群和無憂無慮的牧羊人通過。溝渠填沒了一半,青色的柳林已把柔韌的枝條仲在淺水上;尊麻長在倒塌的塔樓牆腳下;牆上著火的痕跡看起來還像是剛留下的。農場建築物都已修茸一新;場院裡滿是牲口、家禽、孩子、牧羊犬和農具,與陰暗的圍牆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從圍牆上似乎依然看到升起進攻者點燃的紅色火焰,流下莫普拉家族的黑色血液。

  我受到貝裡農民略顯冷淡的,既平靜又真誠的接待。他們不盡力討好我,但也不讓我缺少什麼。我被安頓在一座古老的建築物內,只有它在城堡主塔被圍期間未遭損壞,自那時以來也未棄之不管,任憑時間的侵蝕。這是正屋,粗實的建築式樣可以上溯至10世紀;門比窗戶更小,窗戶本身供光極少,必須點燃蠟燭才能找到進去的路,儘管太陽剛剛落山。修復這座建築物是為了給新主人或其代理人提供臨時住宿處。我的叔叔于貝爾以前力所能及時,常來這兒照顧我的利益。我給引到他為自己留作專用的房間,這房間從此叫做「主人的房間」。自古老的家具中救出的最好的東西都陳設在這兒。儘管經過悉心照料,為了使這又冷又濕的房間適於居住,伯農的女傭走在我的前面,仍然一手拿著沒有燒盡的木柴,另一手提著柴捆。

  我被她在我周圍散佈的煙霧弄得眼花了,又被開在庭院另一處的新門和避免維修而堵住的某些走廊弄得暈頭轉向,終於走到這個房間,什麼都未認出來。庭院面目全非,攪亂了我的記憶,我鬱悶而混亂的心神對外界事物又未留下多大的印象,我甚至說不出處在這座古老建築物的哪一部位。

  女傭生火時,我倒在一張扶手椅上,雙手捧住腦袋,陷入憂鬱的沉思。我的處境不是沒有魅力的。在以未來主人自居的年輕人自以為是的頭腦裡,過去的一切自然以美化了的或柔和的形式出現。女傭使勁吹燒焦的木柴,房間內頓時濃煙彌漫;她出去尋找火炭,讓我單獨留下。馬爾卡斯待在馬廄裡照看我們的馬。布萊羅追隨著我,躺在壁爐前,不時用不滿的神態看看我,像在詢問為什麼住所如此惡劣,爐火如此差勁。

  突然,我朝周圍掃了一眼,往日的回憶似乎在我心中蘇醒。那火使青皮的木柴嘶嘶作響之後,在爐膛內發出一束火焰,整個房間被這道閃耀而搖曳的光照亮,所有的物品都顯出光怪陸離的表像。布萊羅站起來,將背轉向爐火,蹲在我兩腿之間,似乎等著某種奇異的意外事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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