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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您永遠不會擁抱我!」我叫道,又陷入已經習以為常的惱怒中,「您的諾言呢?我的權利呢?

  「倘若我們結婚……」她尷尬地說,「等您得到我請求您接受的教育……」

  「我寧死也不幹!您在嘲笑我嗎?我們之間談得上結婚嗎?差得遠囉;我不想要您的財產,我已經對您說過了。」

  「我的財產和您的財產合而為一了,」她回答,「我們作為這麼近的親戚,你的和我的是毫無意義的字眼。我從來不會去想,您是貪婪的。我知道您愛我,您千方百計要向我證明,您的愛情不再使我害怕的一天總會到來,我能當著蒼天和人們的面接受它。」

  「倘使這是您的想法,」我接著說;她給我的思路提供了新的方向,把我從粗野的衝動中完全引開,「我的處境就完全不同了;說真的,我得考慮一下……我沒想到您會這樣理解……」

  「您想我怎能從不同角度去理解呢?」她說,「一位小姐委身于別的男人,而不是她的丈夫,不會身敗名裂嗎?我不願身敗名裂,您是愛我的,您也不會願意這樣。您不會願意讓我犯下一個不可補救的錯誤。如果您有這種企圖,您就將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敵。」

  「等一等,愛德梅,等一等,」我又說,「關於我的意圖我無可奉告,對於您我還從未有過固定的想法。我只有願望,我一想起您就要發狂。您希望我娶您嗎?唉!究竟為什麼,我的天?」

  「因為一個自尊自愛的少女不能屬￿一個沒有思想,沒有決心,沒有她永遠屬￿他的信心的男人。您難道不明白這點?」

  「有許多事我不明白,想也不曾想過。」

  「貝爾納,教育會使您知道,您應該對那些和您最有關係的事情,對您的地位,對您的職責,對您的情感多加考慮。您對自己的心靈和良知都看不清楚。我已經習慣對什麼事都們心自問,自我控制,您怎能讓我將一個屈從於本能、任意妄為的男人看作我的主宰呢?」

  「看作主宰!看作丈夫!是的,我明白您不會把自己的一生聽憑一個像我這樣的畜生安排……可是我並沒有向您要求這個!……我一想起這個就不能不打哆嗦!」

  「可您必須想到這上頭,貝爾納;好好想想,您這樣做了,便會感到有必要聽從我的勸告,使您的思想跟您離開莫普拉岩後所處的新地位相一致;一旦您承認這種必要性,您就會對我說出來,那時我們再採取幾個必要的決定。」

  她輕輕從我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相信她向我道了晚安,但我沒有聽見。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待我抬起頭,想跟她說話,她已經無影無蹤。我走進教堂;她已從與她的套房相通的高層祭壇回到臥房了。

  我返回花園,走到深處,通宵達旦地待在那裡。我跟愛德梅的談話使我進入一個新世界。至今,我一直是莫普拉岩的一分子,我沒有預想到,我還能、或者應該不再繼續這樣;除了隨情勢而改變的習慣,我仍處在我的思想狹窄的圈子裡。我待在周圍的種種新事物之中,感到被它們真正的威力所傷害,暗暗讓自己的意志頂住,不致使自己感到屈辱。我相信,以我所具有的堅忍和毅力,什麼也不能使我走出這固執的塹壕,如果愛德梅不加以干預的話。生活的浮華,奢侈的滿足,在我只有新穎的魅力。身體的休憩卻壓抑著我;這幢秩序井然、沉寂無聲的房子的安寧會壓垮我,如果愛德梅的在場和我的願望的風暴沒使我充滿激動,滿腦子都是幻想的話。我一刻也不想成為這幢房子的主人和這份財產的主人,我剛才高興地聽到愛德梅公道地對待我的純潔無私。一想到要把我的激情和我的利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目標聯結在一起,我就有抵觸。我在花園裡蹀躞,心裡七上八下,把握不定,不知不覺地來到田野。夜景瑰麗。滿月將清輝灑落在因白天的炎熱而乾裂的休耕地上。枯萎的植物又挺起了莖稈,每片葉子都似乎通過所有氣孔吸取夜晚涼絲絲的濕氣。我也感受到這種溫馨的影響;我的心劇烈地跳動,但是很有規律。我充滿朦朧的希望;愛德梅的形象飄溢在我面前草地的小徑上,不再引起那痛苦的激動和吞噬著我的狂烈願望。

  我穿過一片開闊地,到處有幾叢小樹截斷牧場翠綠的原野。淡黃色的大耕牛跪臥在小片的草地上,紋絲不動,似乎沉浸在平靜的觀賞中。平緩的山同朝天際那邊升高,毛茸茸的山脊好似在皎潔的月光下起伏。我破天荒頭一回發現夜晚迷人的美和雄偉壯麗的氣象。難以描述的舒適感沁入我的心脾;我仿佛也是頭一回看見月亮、山岡和牧場。我記得聽愛德梅說過,沒有比自然景色更美的了,我對直到那時還不知道這一點感到驚訝。我不時想跪下禱告上帝;但我擔心不知對他說些什麼,禱告不好,反而會冒讀他。我告訴你們一個古怪的臆想吧,他像富有詩意的愛情,依稀顯露在我蒙昧的混沌中,來到我腦子裡。月亮如此慷慨地照耀著景物,我在草坪中甚至分得清朵朵小花。草地上的一朵小雛菊形成白色的環狀,大紅的邊飾,金色的花萼綴滿鑽石般的露水,在我眼裡顯得如此美麗,我便採擷下來,吻遍了花,在一種令人快樂的迷亂中叫道:

  「這是你,愛德梅!是的,這是你!你在這兒!你再也避不開我!」

  待我抬起頭來,看到有人目睹自己的癲狂狀態時,我是何等難堪呵!帕希昂斯佇立在我面前。

  被人發現自己這樣狂放不羈,我大為不滿,出於「強盜」的習慣殘餘,我在腰間摸索我的刀;可是我既沒系腰帶,也沒有掛刀,我穿的有口袋的綢背心令我想起,我的裝束已無法加害於人。帕希昂斯露出微笑。

  「喂,喂,怎麼啦?」隱士沉靜和藹地說,「您以為我不知道情況嗎?我並非天真到什麼事也不明白;我並非老到什麼事也看不清。每當聖潔的姑娘坐在我的門口,是誰搖晃我的水松樹枝?我送漂亮的孩子回她父親家裡時,是誰像只小狼一樣躡手躡腳地在矮樹林下跟隨我們?要幹什麼壞事嗎?你們倆都是年輕人,你們倆都很漂亮,你們是親戚,只要您願意,您就會成為一個高尚正直的男子漢大丈夫,正如她是一個高尚正直的姑娘那樣。」

  聽到帕希昂斯提起愛德梅,我的氣全消了。我渴望談論她,甚至想聽人講她壞話,僅僅為了聽人提起她的名字時感到快意。我繼續同帕希昂斯肩並肩地漫步。老人跌足踩在露水上。他的腳早就沒有穿鞋的習慣,長了厚厚一層胼胝,簡直能防禦一切,這倒是真的。他的全部衣服只有一條藍布長褲,沒有吊褲帶,褲腰落到臀部上面,還有一件粗布襯衫。他不能忍受衣服的束縛。他的皮膚經過日曬,變得堅韌,對冷熱毫不敏感。他年過八旬,只見他光著腦袋,行走在毒熱的太陽下,而在刺骨的寒風中半敞開外衣。自從愛德梅照料他的飲食起居,他乾淨多了;可是,除了他一直憎惡的厚顏無恥之外,往日的犬儒主義仍然殘留在他衣著的淩亂和對一切超過必需品限度以外的東西的厭惡之中。他的胡於像銀子一樣閃光。他的禿頂閃亮,月光灑在上面,如同灑在水上。他慢悠悠地走著,雙手反剪在背後,額頭昂起,儼然在監視他的帝國一般。他的目光往往掃向天空,他指著繁星點點的蒼穹,打斷談話說:

  「看哪,這多美啊!」

  這是我看到過的惟一觀賞天空的農民,至少這是我見到過的惟一瞭解自己讚賞的對象的農民。

  我對他說:「帕希昂斯先生,您為什麼認為,只要我願意,我就會成為一個正直的人呢?您認為我眼下不是嗎?」

  「哦!別生氣,」他回答,「帕希昂斯有權無話不說。他不是宮堡的愚人嗎?」

  「愛德梅認為,相反,您是宮堡的智者。」

  「上帝聖潔的姑娘這樣認為嗎?那麼,如果她這樣認為,我就願像智者那樣行動,向您提出一個好建議,貝爾納·莫普拉先生。您想聽嗎?」

  「好像這兒的人都熱衷於建議。沒關係,我洗耳恭聽。」

  「您愛上了您的堂妹嗎?」

  「您提出這樣的問題,真夠大膽。」

  「這不是問題,這是事實。唔,我對您說,讓您的堂妹愛上您,做她的丈夫吧。」

  「您為什麼對我這麼關心,帕希昂斯先生?」

  「因為我知道您和她很般配。」

  「誰告訴您的?是神甫嗎?」

  「不是。」

  「是愛德梅?」

  「多少是。但她不怎麼愛您,而這是您的過錯。」

  「怎麼會這樣,帕希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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