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喬治·桑 > 莫普拉 | 上頁 下頁
二五


  「我有點兒貪圖享樂,」她含笑說,「我寧願去聞一束清晨為我插在花瓶裡的玫瑰花,也不願到荊棘叢中和烈日下去尋覓玫瑰。」

  她談到自己的奢侈時所說的話,只不過是句俏皮話。她生長在田野,結實,活潑,大膽,詼諧,除了嬌嫩的嫵媚之外,還加上身體健康和精神健康的力量。這是一個高傲大膽的少女,同時又是一個和藹慈善的城堡女主人。我常常感到她非常據傲,看不起人;帕希昂斯和村裡的窮人卻總是感到她謙卑和寬厚。

  愛德梅幾乎像喜歡惟靈論哲學家一樣喜歡詩人;散步時也總是手不釋卷。有一天她拿了本塔索的作品,遇上帕希昂斯,依照他的習慣,他好奇地詢問作者和內容。愛德梅不得不讓他瞭解十字軍東征;這並不是最困難的事。靠了神甫的敘述和他對事實驚人的記憶力,帕希昂斯對通史的概貌略知一二。他不容易記住的是,史詩與歷史的關係和差異。最初,他對詩人們的想像不以為然,認為人們永遠不應忍受這樣的欺騙;隨後,待他明白,史詩遠不是將一代代人引入歧途,而是放大比例,將英雄業績的光榮傳之永久,他又納悶:一切重要史績為什麼得不到抒情詩人的詠唱,為什麼人類歷史找不到一種民間形式,不用求助於文字,而能銘刻在人們的腦子裡。他請愛德梅給他解釋一節《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他在吟味,她給他看一首譯成法文的詩歌。幾天以後,她讓他熟悉第二首,不久,帕希昂斯就瞭解整個詩篇了。他很高興地知道,這部英雄敘事詩在意大利廣為流傳;他歸納回憶,企圖用粗俗的散文作一番簡略的敘述;但他記不住詞句。強烈的印象使他心族搖曳,千百種壯麗的景象掠過他眼前。他即興地表達出來,他的天才克服了他言語的粗鄙;可是他不能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必須有人聽寫下來,這仍然無濟於事;即使他能看懂記錄,他的記憶由於只能在鋪陳時起作用,永遠不能保存語言準確說出的任何一個片斷。不過他引用得很多,他的語言有時是《聖經》上的;除了他喜愛的某些用語和一部分他有辦法變為己有的短格言,他一點也記不住經常讓人複誦的篇章,他總是帶著頭一回那種激動去傾聽這些段落。看到詩歌的美對這強健的體魄所起的作用,真是一件賞心樂事。神甫、愛德梅、隨後是我,我們逐漸使他熟悉荷馬和但丁的作品。他對情節產生如此強烈的印象,以致能從頭到尾複述《神曲》的概略,既不忘記,也不顛倒遊歷,相會和詩人激情的任何部分:他的能耐就到此為止。等他試圖重新說出傾聽的時候打動他的某些詞句,他能說出許許多多近似迷亂的比喻和意象。帕希昂斯涉足詩歌,在他的生涯中,標誌著一個轉變的時期,使他憧憬現實生活中所缺乏的行動。他在自己的魔鏡中觀看大規模的戰鬥,看到高達十尺的英雄;他理解愛情,雖然他從未經歷過;他戰鬥,他熱愛,他獲得勝利,他啟發民眾,使世界安定,指出人類的錯誤,給世界的偉大精神建立廟宇。他從星光燦爛的天幕看到奧林匹斯山的眾神——原始人類之父;他從薈萃的人才中看到黃金時代和青銅時代的歷史;他從寒風中聽到莫爾旺的歌聲,對著醞釀暴風雨的黑雲向芬加爾和柯馬拉的幽靈致敬。他在晚年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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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索(1544—1595),意大利詩人,名作為《解放了的耶路撒冷》。
  參見18世紀蘇格蘭詩人詹姆斯·馬克費生(1736-1796)的著名長詩《芬加爾》(收入《奧辛詩集》中)。該詩歌頌了傳說中的莫爾旺王國的國王芬加爾。柯馬拉是詩中主人公之一。

  「在瞭解詩人們之前,我活像一個似乎缺乏感覺的人。我看到,這感覺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有那麼多事物要求感覺發生作用。我不安地踽踽獨行在黑夜中,奇怪我為什麼睡不著,為什麼我仰望星星時感到賞心悅目,不能自已,為什麼看到某些色彩,我的心突然快樂得怦然亂跳,或者聽到某些聲音,憂鬱得潸然淚下。有時,我拿自己持續不斷的激動同我本階級某些人的無憂無慮對比,十分害怕,竟然以為自己瘋了。但我覺得,我狂熱的愛情是甜蜜的,我寧願再也好不了,也不要好起來,不久便得到安慰。現在,我只消知道,一切時代,凡是睿智之士,是否感到這些東西是美好的,以便瞭解它們目前的狀態,哪些地方有益於人。我高興地想到,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種細微情感,沒有一股氣息不是由於使人的注意力集中,感動人們的心,才在各國人民那裡得到一個約定俗成的名字的。自從我知道人可以在不損害理智的情況下,到宇宙去居住,用夢想來解釋宇宙,我便整個兒生活在對宇宙的凝視中;看到社會上的種種苦難與罪惡,使我心碎,也使我稍稍恢復了理智,我於是沉迷在夢想中;我想,既然人人都由於熱愛神聖的事業而相互瞭解,他們也就總有一天因彼此相愛而親密無間。我想像,從父到子,教育會越來越完善。或許我是愚昧者之中頭一個悟出沒有一種思想是與外界溝通的人。或許在我以前也有許多人對自己身上發生的情況感到不安,至死也找不到原因。我們簡直都是些可憐蟲!」帕希昂斯添上說,「人們既不禁止我們過度體力勞動,也不禁止我們過度縱酒和足以毀掉我們智慧的縱欲無度。有些人高價雇用手工勞動,害得窮人為了滿足家庭需要,工作超過了能力所限;有些小酒店和其他一些地方更加危險,據說,政府從中提取利潤;也有些教士登上祭壇,對我們說,我們欠著村裡老爺的情分,而我們的老爺永遠也不欠我們情分。沒有一個學校教育我們,我們的權利所在,教會我們區分真正的、正當的需要和可恥的、有害的需要,並且告訴我們,我們整天流汗,為別人造福,而在傍晚坐在木屋門口,仰望紅色的星星從天際顯現,這時,我們可以和應該想些什麼。」

  帕希昂斯就這樣洋洋灑灑地大發議論;請相信,我用有條不紊的語言表達他的話時,失掉了它的魅力、它的熱烈和它的激情。但是,有誰能重現帕希昂斯的遣詞措意呢?他的語言只屬￿他一個人,它由農民有限而有力的詞匯和詩人最出奇的比喻組成,他還進一步把詩歌的表達方式變得更大膽。他具有綜合能力的腦子,給這種混合的方言以次序和邏輯。自然而難以想像的豐富,代替了表達的言簡意賅。必須看到他的意志和信心在同他的慣用語的無力進行著多麼勇敢的鬥爭;換了別人,就不會出色地解決好;我向你們擔保,對於那些更多是嚴肅思考,而不會恥笑他的句法錯誤和大膽的人,這個人身上有著一種素質,能對人類精神的發展作出極為重要的觀察,並對原始的道德美懷著最深情的讚賞。

  待我完全瞭解帕希昂斯之後,由於我異乎尋常的命運,我與他有了互相同情的聯繫。像他一樣,我也是沒有文化的人;像他一樣,我也曾從身外去尋找自身的解釋,正如尋找字謎一樣。靠了出身和財產的偶然機遇,我達到了各方面的發展,而帕希昂斯卻在愚昧無知的黑暗中掙扎到死;他既不願也不能走出這愚昧的圈子;對我來說,承認這強健的肌體的優勢,只不過多了一層理由,這肌體是依仗本能的微弱閃光奮勇向前的,勝過我依靠科學火炬之光,只是它沒有任何一個不良傾向要克服,而我卻有各種不良傾向。

  在我要繼續敘述的這個故事發生的年代,依我看來,帕希昂斯不過是個滑稽的人物,是愛德梅消遣的對象和奧貝爾神甫善意的同情的對象。他們用嚴肅語調對我談起他,我不理解他們;我設想,他們把這個話題當作一種比喻,向我指出受教育的好處,及早受教育的必要性和老來後悔的無濟於事。

  我到矮樹林裡去溜達,他的新居為矮樹林所環繞;我看到愛德梅穿過花園上那兒去了,我希望能出其不意地同她單獨往回走。不過,她總是由神甫陪伴,有時甚至由她父親陪伴;倘若只有她獨自跟老農在一起,隨後他就會送她回到宮堡去。我時常躲在形狀可怕的水松枝葉中,離茅屋不遠處,這棵水松枝葉下垂,嫩芽密密麻麻;我看到愛德梅坐在門口,手上拿一本書,而帕希昂斯抱起手臂,頭耷拉在胸前,似乎聚精會神地在聽她朗讀。於是我設想,愛德梅在試圖教他讀書;我感到她執著於這種徒勞的教育,真是發瘋。她在落日姃輝中,在茅屋門前轉黃的葡萄藤下楚楚動人;我凝望她,心裡想,她是屬￿我的,一面心中發誓永不向任何勢力讓步,也不向要我放棄這一要求的說服工作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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