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喬治·桑 > 侯爵夫人 | 上頁 下頁


  我覺得世界平淡乏味。我上教堂聆聽佈道,決計變得虔誠;我著了涼,回來就病倒了。

  「我臥床數日。費裡埃爾伯爵夫人來看望我,叫我放心,我沒有寒熱,臥床反使我得病,我必須散散心,出門上喜劇院。我以為她看上拉裡厄,希望我早死。

  「事情並非如此;她硬逼我跟她一起去看《西拿》①的演出。『您不去看戲了,』她對我說,『正是虔誠和煩惱慢慢毀了您。您很久沒看到萊利奧,他大有進步;如今觀眾有時向他喝采;我想,他會變得令人容忍。』「我不知道怎麼被拖走的。再說,我已對萊利奧不再迷戀,在大庭廣眾中面對他的誘惑力,不用再擔心毀了自己,我濃妝豔抹,坐到舞臺一側的大包廂裡,面對我以為不再存在的危險。

  「然而危險近在眼前。萊利奧美妙卓絕,我發覺,我更加鍾情於他。昨天的奇遇我覺得只是個夢,萊利奧不可能不同於我在舞臺上見到的那樣。我身不由已地沉湎在可怕的激動中,這樣激動是他感染我的。我不得不用手絹掩住淚水縱橫的臉龐」;在慌亂中,我抹掉了胭脂,碰掉了美人痣,費裡埃爾伯爵夫人催我縮到包廂深處,因為我的激動在大廳裡引起轟動。幸虧我的手段高明,讓人以為這樣唏噓激動是伊波利特·克萊隆小姐的表演引起的。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冷靜、十分刻板的悲劇女演員,由於她的教育和性格,也許對當時人們所理解的戲劇職業是過於高不可及;但她在《西拿》中念『多美』這個詞的方式,使她聞名遐邇。

  「說真的,她同萊利奧同台演出時,她的演技遠遠高於她的實際水平。雖然她對他的演技也表示合符分寸的藐視,她卻不知不覺受到他的天才的影響。當他們倆在舞臺上表演激情趨於一致時,她會向他汲取靈感。

  「那一晚,萊利奧注意到我,要麼由於我的打扮,要麼由於我激動;因為我看到他在下場時,向當時流行坐在臺上的一個觀眾問我的名字。從他們的目光朝我投來的樣子,我一目了然。我的心撲騰亂跳,幾乎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注意到,演戲時萊利奧的目光好幾次往我這邊射來。他詢問的那個人是佈雷蒂亞克騎士,騎士一面望著我,一面幾次跟他說話;為了能知道騎士關於我對他說過的話,我情願作出巨大犧牲!萊利奧的面孔不得不保持莊重,避免損害角色的尊嚴地位,卻毫不流露能讓我捉摸出佈雷蒂亞克怎樣談論我的表情。再說我很不瞭解這個佈雷蒂亞克,我想像不出他會說我好話還是壞話。

  「就從這一晚起,我明白了愛情已把我同萊利奧拴了起來:這種激情完全是精神上的,具有傳奇色彩的。我愛的不是他,而是他擅長扮演的古代英雄;這些一去不復返的直爽、磊落、溫柔的人物,又在他身上復活了,我同他待在一起,通過他回溯到被後世遺忘的講求美德的時代。我自豪地想,在那時,我就不會不被瞭解,受到誣衊,我就能獻上我的心,我就不會落到去愛一個戲劇幽靈。對我來說,萊利奧只是熙德的影子,只是今日法國人嘲笑的古代騎士愛情的代表。這是個人,是個演員,我不怕他,我見過他;我只能在大庭廣眾中迷戀他。而我的萊利奧則是個想像中的人,一離開喜劇院的華燈,我便再也抓不住他。必須有舞臺的想像,油罐燈的照射,服裝打扮,他才能成為我所愛的人。剝奪了這一切,他對我又回復到虛空之中;他像一顆星星,在破曉時隱去了。離開了舞臺,他便不再能使我急切地想看到他,即使我為此而失望。這對我猶如欣賞一個燒成灰燼,貯存在陶罐裡的偉人。

  「我通常接待拉裡厄的時間現在卻往往不在家,尤其我斷然拒絕今後同他的關係超出友誼,這一切使他產生了嫉妒,說實話,這次比以往使他感到的嫉妒更有理由。有一晚,我上加爾默羅修女教堂,想從另一個出口溜走,這時我發覺他尾隨著我,我明白今後幾乎不可能對他隱瞞我晚上的奔忙了。我打定主意公開上劇院。我逐漸學會了必要的弄虛作假,隱藏起自己的印象,我開始大聲讚揚伊波利特·克萊隆,這可以遮人耳目,掩蓋我的真正的感情。從此以後,我處境更加困窘;我被迫小心謹慎,我的樂趣減弱縮小了。可是,從這種處境又產生另一種處境,迅速獲得了報償。萊利奧已看到我,在觀察我;我的俏麗震動了他,我的敏感也討好了他。他的目光很難離開我。他有時為此分心,使觀眾不滿。不久,我不會搞錯:他愛我愛得昏了頭。

  「我的包廂好像令沃德蒙公主豔羨,我讓給她,訂了一個小一點、更往裡凹、位置更好的包廂。我完全伏在欄杆上。不放過萊利奧的一個眼風,而他的目光可以尋找我,卻不會損害我。我甚至不需要用這種方法同他的感覺溝通:從他的嗓音、胸脯的歎息、念詩的語調和某些語句,我明白他在對我說話。我是最驕傲最幸福的女人;因為這時愛我的不是演員,而是英雄。

  「唉!兩年來我心底裡孕育的愛情沒人知道,純粹是單相思,又是三個冬天過去,這一愛情雖然有人共享,我的目光卻不給萊利奧權利,讓他希望超過親密而神秘的關係。我早就知道,萊利奧常在我散步時跟著我;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在人群中分辯出他來,我可不願在劇場外面認出他來。只有這五年是我八十年生活中最充實的。

  「末了,有一天,我在《法蘭西的默居爾》中看到一個法蘭西喜劇院新聘演員的名字,由他代替萊利奧,萊利奧到國外去了。這個消息對我是致命一擊;我想像不出,沒了激動,沒了這激情和風暴的存在,我今後怎能生活下去。這件事使我的愛情迅猛發展,幾乎把我毀了。

  「這以後,我不再作內心鬥爭,凡是有礙我地位尊嚴的想法,剛露頭就壓下去。我不再慶倖萊利奧實際上的熊樣子。我在受折磨,暗底裡念叨著他為什麼一點不象舞臺上的形象,我甚至希望他年輕俊俏,像每晚藝術塑造的他,以便能為他放棄我的偏見引起的倨傲和我肉體的反感。現在我要失去這個精神寄託,長期以來這充滿我的心靈,激勵我去實現自己所有的夢想,探索積極的生活,不過以後也會使我憎恨生活、萊利奧和我自己。

  我正在這樣猶豫不定,這時我收到一封信,字體從未見過;這是唯一的一封情書,我保存在拉裡厄上千封保證信和另外上百人寫的上千封香噴噴的求愛信中。實際上,這是我收到的絕無僅有的情書。」

  侯爵夫人住了聲,站起來,走過去有把握地打開一隻細木鑲嵌盒子,抽出一封揉皺的極薄的信,我很費勁才看清上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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