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喬治·桑 > 侯爵夫人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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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各個沙龍裡引起轟動,當我又登上我的華麗馬車時,我得意地望著那個熱戀萊利奧,而且可以被人所愛的女人。至今我要打扮得漂亮的唯一樂趣,就在於我要讓人產生嫉妒。我要濃裝豔抹的用心,是對那些策劃反對我的可怕陰謀的女人來個十分平和的報復。我一旦戀愛,便開始享受到自己美貌的愉快。我只有拿這個獻給萊利奧,以補償巴黎人拒絕給他的成功,我樂於想像,一旦他知道R侯爵夫人崇拜他,這個受到嘲笑、冷落和嫌惡的可憐演員會多麼自豪和快樂。 「再說,這僅僅是歡樂的轉瞬即逝的幻想;我從自己的地位得到的是各種收穫和利益。我的想法一旦成形,我一發現我的愛情確已形成某個計劃,我就勇敢地壓抑下去,身分產生的高傲感又對我的心靈施展權力。你用驚愕的眼光來看我? 我待會兒對你解釋這一點。讓我暢遊我的回憶這個迷人的世界吧。 「八點左右,我就驅車到盧森堡公園附近的加爾默羅會修女小教堂;我打發馬車回去,好象要去參加這時舉行的宗教佈道;但我只穿過教堂和花園;我從另一條街出來。我上到一個閣樓,找到一個名叫弗洛朗絲的年輕女工,她死心塌地忠誠於我。我關在她的房裡,快意地將我的首飾衣裝放在她的破床上,穿上方方正正地黑衣服,佩上驢皮鞘的長劍,戴上嚮往神職的年輕中學校長的對稱假髮。我本來就高高大大,褐色頭髮,目光和善,像個小小的名聲不好的教士要躲起來去看戲那樣,神態笨拙偽善。弗洛朗絲以為我真有外遇,同我一起笑談我的變形,我承認了,為了得到歡樂和愛情的陶醉而變形,那些到小飯館秘密進晚餐的瘋姑娘也不會象我那樣快樂。 「我登上一輛出租馬車,縮到劇院的小包廂裡。啊!這時,心跳、恐懼、歡樂、急不可耐都中止了。深深的凝思佔據了我所有的官能、我像失神似地一直等到幕啟,處在莊嚴肅穆的等待之中。 「就如同禿鷹在有威懾力的飛掠而過中抓住一隻山鶉那樣,它先在山鶉的上空有魔力的盤旋幾圈,然後攫住氣喘吁吁、一動不動的山鶉;萊利奧的心靈,他的悲劇演員和詩人的偉大心靈,裹住了我的全部官能,把我投入到欣賞的癡呆狀態中。我傾聽時,雙手在膝頭痙攣,下巴擱在包廂的烏得勒支絲絨上,眼角淌滿淚珠。我屏息斂氣,詛咒使人目眩神疲的燈光,我的眼睛盯住他的手勢和腳步,被燈光晃得乾澀灼痛。我真想抓住他的胸脯每一細小的起伏,他的額角每一細小的皺褶。他表演出來的激動和劇情中的不幸,像真情實事深入到我心坎裡。不一會兒,我便分不清真假。對我來說,萊利奧不存在了:這是羅德裡格,這是巴雅澤,這是伊波利特①。我憎恨他的敵人,我為他的危險而戰慄;他的痛苦使我同他一起抛灑滾滾熱淚;他的死使我喊出聲來,我不得不咬緊手絹,憋住聲音。兩幕之間,我精疲力竭癱倒在包廂深處;我像死了一樣待在那裡,直到高亢的前奏曲向我預示幕啟。於是我又振作起來,變得熱烈和精力充沛,為的是欣賞、感受、流淚。在這個人的才能裡,有那麼多的清新氣息。那麼多的詩意,那麼多的青春!那一代人真得是鐵石心腸,才不拜倒在他腳下。 「儘管他冒犯各種約定俗成的思想、儘管他不可能遷就愚蠢的觀眾的趣味,儘管他衣冠不整使女士們反感,儘管他藐視男人的愚蠢要求而得罪他們,他仍然有崇高的力量和不可抵禦的魅力的時刻,他的眼神和言詞這時攫住了倔強的無情無義的觀眾,就象捏在他手心裡,他迫使觀眾鼓掌和戰慄。這種時候很少見,因為不能突然改變一個時代的整個精神;當這種場面出現時,觀眾狂熱地鼓掌;巴黎人好像為他的天才所折服,願意為他們的不公道贖罪。我呢,我寧可相信,這個人有時擁有異乎尋常的力量,最瞧不起他的人感到不由自主地被拖著走,讓他獲得成功。說實在的,這時,法蘭西喜劇院的大廳好像染上了狂熱。走出劇場,大家面面相覷,很驚訝給萊利奧喝了采。而我呢,我沉浸在激動中;我叫喊,我流淚,我熱烈地呼喊他,我狂熱地叫著他的名字;我微弱的聲音幸虧消失在我周圍爆發的風暴般的狂呼亂喊中。 「另外有幾次,我覺得場面很崇高,觀眾卻朝他吹呼哨,我氣忿地離開劇場。這些日子對我最為危險。我強烈地想去找他,同他一起哭泣,詛咒這個時代,向他獻上我的熱情和愛情,以此安慰他。 「有一晚,我從專用的暗道出來時,看到我面前飛快掠過一個瘦小的人,朝街上走去。一個佈景工人向他脫帽,對他說:『晚安,萊利奧先生。』我馬上急切地想挨近去看這個不尋常的人,沖過去跟蹤他,我穿過街道,不顧要遇到危險,跟他一起走進一爿咖啡館。幸好這是一個不三不四的咖啡館,我大概不會遇上我那階層的人。 「在一盞蹩腳的蒙上煙塵的燈的光亮下,我盯住萊利奧,我以為自己搞錯了,跟蹤的是別人,而不是他。他至少有三十五歲:黃蠟蠟、羸弱,憔悴;穿得很差;氣宇十分平常;嗓音沙啞微弱,同流裡流氣的人握手,狂飲燒酒,滿口污言穢語。我幾次聽人叫他的名字,才肯定這果真是舞臺上的神靈,偉大的高乃依的作品扮演者。我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迷住我的魅力,甚至找不到那樣崇高、熱烈和憂鬱的眼神。他的目光陰沉,微弱,近乎愚蠢;他對咖啡館夥計說話時,談論財博、酒店和妓女時,嗓音不堪入耳。他的舉止猥瑣,談吐下流,臉頰的油彩沒擦乾淨。這不再是伊波利特,這是萊利奧。 神廟空落落,十分寒酸;神諭默然無聲;天神變成了人;連人也不是,是演員。 「他走了,而我久久地留在位子上發呆,忘了喝帶香料的熱酒,我叫了這份酒只是了為擺出騎士風度。我意識到自己在什麼地方和朝我投過來的目光時,恐懼襲上心頭;我平生頭一遭處在這樣曖昧的境況中,跟這種階層的人廝混;後來,流亡國外鍛煉了我,使我能應付這類對我的地位很尷尬的場面。 「我站起來想溜走,但忘了付帳。夥計追了上來,我羞愧難當;只得回到店裡,對櫃檯作解釋,忍受朝我投來的輕蔑和嘲諷的目光。我走出門來,覺得有人尾隨在後。我找不到馬車鑽進去;喜劇院前面已經見不到馬車。沉重的腳步聲歷歷可聞,總在跟蹤著我。我哆嗦著回過身,看到一個魁偉的莽漢,我在咖啡館的角落裡已經注意到他,他的模樣很像密探,或者比這還糟。他對我說話;我不知他說些什麼,恐懼使我喪失了理解力;不過我還算頭腦清醒,想到要擺脫他。恐懼給人以勇氣,我頓時變作女中豪傑,猛地在他臉上打了一拐杖,然後仍掉拐杖,以便跑得快一點,我的大膽使他呆住了,我像閃電一樣快跑,直跑到弗洛朗絲家才停住。第二天中午,我在拉上輕紗簾和柱頭插上粉紅羽毛的床上醒來時,以為做了一個夢,從昨天的奇遇和失望中感到極大的侮辱。我真以為自己斷絕了愛情,我想自我慶倖,可是徒然,我感到要命的悔恨,煩惱又降落到我的生活中,一切都幻滅了。這天,我把拉裡厄趕了出去。 「夜幕降臨,給我帶來的再也不是以往令人舒暢的激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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