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薩岡 > 你好,憂愁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父親叫了起來。

  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來擺脫充滿了內疚的靜坐無為的狀態。

  我們飯也沒吃完,就卷起桌布,推開餐具。父親拿來一盞大燈,幾支鋼筆,一瓶墨水和他的信箋。我們面對面地坐下,幾乎面帶微笑,因為我們覺得,由於這種動人的場面,安娜的回來是可能的。一隻統爆飛來,在窗前劃出一道道閃亮的弧圈。父親低下頭,開始寫起來。

  那一晚我們寫給安娜的信,充滿了善良的情感。現在我回想起來,卻不能不帶著一種討厭的嘲弄而殘酷的感覺。我們父女兩個像專心而笨拙的小學生,坐在燈下,無聲地做著這不可能完成的作業:「找回安娜」。然而我們還是寫出了兩封書信傑作。信中充滿了真誠的歉意、溫情和懊悔。寫到最後,我差不多確信,安娜讀了信,不可能不動心;我們的和好指日可待。

  我甚至已經想像出十分靦腆的、滑稽的原諒場面……它將在巴黎,在我們的客廳裡出現:安娜走進客廳,於是……

  電話鈴響了。這時已是10點鐘。我們先是驚愕地互望一眼,接著又生出滿腹希望;這是安娜,她打電話說她原諒我們,她回來。父親幾個箭步朝電話機跳過去,以快活的聲音叫道:「喂!」

  接著他就只說:「是,是!在哪?是。」聲音極低。輪到我站起來了:我產生了恐懼,我看著父親和他那只無意識地掩住臉的手。最後,他輕輕地放下聽筒,朝我轉過身。

  「她出了事。」他說,「在通往艾斯特萊的公路上。他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她的住址。他們先往巴黎打電話,那邊把我們這裡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們。」

  他機械地說著,聲調毫無變化。我不敢打斷他的話。

  「事故發生在最危險的地段。據說那裡出了好多起。汽車從50米高的地方摔下去,她要不死那就是奇跡了……」

  我記起來,那一夜餘下的時間就像一場噩夢:車燈下面出現的公路,父親木然的面孔,醫院的……父親不願讓我見到她。我坐在候診室一條長凳上,看著一幅繪有威尼斯風光的石印畫。我什麼也沒想。一個女護士告訴我,這是入夏以來,這個地方發生的第6起事故。父親沒有回來。

  於是我想,在死這件事上,安娜又一次不同於我們。如果我們,我父親和我要自殺(就算我們有自殺的勇氣),也是將一顆子彈打進腦袋,並留下一紙解釋性的遺言,以永遠攪亂負有責任者的心神與睡眠。可安娜卻送了我們一件貴重的禮物:使我們十分可能地相信這是一次事故。一個危險地點,她的汽車不平穩。一件一提起我們就軟弱得接受不了的禮物。此外,我今日說這是自殺,是因為我喜歡幻想。人家有可能為我父親和我這樣不需要任何人,死的活的都不需要的人自殺嗎?再說,我與父親談話,從來都只說這是一個事故。

  次日下午3點鐘,我們回到家。艾爾莎和西利爾坐在樓梯上等我們。他們像兩個平庸可笑、被人遺忘的人物,在我們面前站起來:無論這個還是那個都不熟悉安娜,都沒有愛過她;

  他們站在那裡,帶著他們的哀情,帶著他們美貌的雙倍誘惑力,帶著他們的窘迫。西利爾朝我走過來一步,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我望著他:我從未愛過他。我曾認為他善良,有吸引力;我曾喜歡他給予我的快樂。但我並不需要他。我將動身,離開這座房子、這個小夥子、這個夏天。父親和我在一起。他也挽起我的手臂。我們走進屋裡。

  屋裡有安娜的衣服,有她的花,她的房間,她的香氣。父親關上百葉窗,從冰箱裡取出一瓶酒和兩個酒杯。這是我們所能找到的藥。我們的道歉信仍攤在桌上。我把它們推開。它們飄落在地板上。父親端著斟滿的酒杯,朝我走來,猶豫了一下,接著繞開了,避免踩在信上。我覺得這一切都是象徵性的,倒人胃口。我雙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房間處在若明若暗之中。我看見站在窗邊的父親的影子。海水拍擊著沙灘。

  2-12

  在巴黎,在一個陽光明麗的日子裡舉行了葬禮。好奇的人群。一片黑色。我父親和我與安娜年邁的親戚們握手。我好奇地看著他們:她們肯定會來家裡喝茶,每年一次。人們同情地望著我父親:韋伯大概已傳播了結婚的消息。我看見西利爾在出口找我。我躲開他。我對他的怨恨毫無理由,可我無法禁止自己恨他……

  我們周圍的人都為這愚蠢而可怕的事件惋惜。由於我仍對這場死亡的事故性方面有些懷疑,這讓我高興。

  回來時,在汽車裡,父親抓起我的手,握在手裡。我想:「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我們孤獨而不幸。」於是我平生第一次哭了。這是相當好征服的眼淚。它們與我在那家醫院裡,面對繪著威尼斯的石印畫時感到的那種空虛,那可怕的空虛毫無相似之處。父親面色憔悴,一聲不響地把他的手帕遞給我。

  我們一個像鰥夫,一個像孤女似的生活了一個月,閉門不出,一同吃晚飯,一同吃午飯。

  我們有時也談一點安娜的事兒:「你記得嗎,那一天……」我們談這些事時小心翼翼,避開目光,生怕使對方難過,或者哪一個的心裡突然想到什麼,以至說出無法彌補的話。這種相互間的謹慎,相互間的穩重得到了補償。於是我們很快能以正常的聲調,像談論一個曾與我們一同愉快地生活、但被上帝召去的人一樣談論安娜。我不說偶然,而說上帝,但我們並不相信上帝。在這種場合相信偶然就已經福分不淺了。

  接著有一天在一個朋友家,我遇見了她的一個表兄。他討我喜歡;我也中他的意。我帶著戀愛之初的謹慎與頻繁見面的熱情,一個星期與他好幾次外出。我父親不太習慣一人獨處,便也與一個頗有雄心的年輕女人經常來往。生活便像從前那樣,像從前所預見的那樣重新開始了。當我們,父親與我在一起時,我們便一起笑,談著各自的征服活動。他肯定覺察到我和菲利浦的關係不是柏拉圖式的,我也清楚他為新女友付的代價不少。但我們愉快。冬天即將結束。我們將不會租住去年那座別墅,而是租住儒昂松林附近的一座。

  只是在黎明時分,我躺在床上,聽著巴黎街上唯一的汽車聲時,記憶有時違背我的意願冒出來:夏天和所有關於它的回憶複返了。安娜,安娜!在黑暗中,我輕輕地,久久地呼喚著這個名字。於是什麼東西湧上我的心頭。我閉上眼睛,呼著它的名稱來歡迎它:你好,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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