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薩岡 > 你好,憂愁 | 上頁 下頁


  我不喜歡年輕人。我更喜歡父親的朋友。40歲的男人。他們帶著殷勤與憐愛和我說話,向我表現出父親的仁慈與情人的溫柔。不過西利爾討我喜歡。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美。那是使人產生信任感的俊美。我父親憎惡醜陋,這使我們經常接觸一些蠢人。我雖不像他那樣,但如果面對著身體缺乏魅力的人,我會感到困窘,會失掉。在我看來,他們甘願不讓人愉快是一種無禮的缺點。因為,我們不尋求快樂,還尋求什麼?今天我仍不清楚這種征服的趣味是否掩蓋了過多的活力、支配人的愛好抑或求得支持以對自己放心的暗中需要。

  西利爾跟我分手時,表示願意教我學習駕駛帆船。我回去吃晚飯,一心想著他,沒有參與談話,或者只說了幾句。我幾乎沒有注意到父親的煩躁不安。吃過晚飯,我們一如平常晚上,倒在平臺的躺椅上。天上佈滿星星。我望著星星,隱隱希望它們提前運動,開始以墜落來劃破長空。可這是7月初,它們一動也不動。在平臺的礫石上,蟬在鳴叫。它們大概有上千隻,為月光和炎熱所陶醉,整夜都像這樣發出怪異的叫聲。有人告訴我,它們僅是靠摩擦鼓膜發聲,可我仍願意相信這是喉嚨裡發出的本能的歌聲,就像貓兒叫春時一樣。我們很舒適。

  唯有襯衣裡的沙粒為我抵擋著緩緩襲來的睡意。這時,我父親輕咳幾聲,從長椅上站起來,說:

  「我要告訴你們,有一個人要來。」

  我失望地閉上眼睛。我們真是太安寧了,以至不可能持久!

  「快告訴我們,是誰?」艾爾莎叫道,她總是渴望著社交活動。

  「安娜·拉爾桑。」我父親說,並朝我轉過身來。

  我望著他,大覺驚異,以至沒有反應。

  「我原來對她說,如果她被她那些成套服裝弄得太疲倦,就上我這裡來。因此她……她就來了。」

  我從未想到這一點,安娜·拉爾桑是我可憐的母親的舊友,與我父親只有很少的聯繫。

  不過兩年前,我出了寄宿學校後,父親拿我很不好辦,便把我送到她那兒。她在一星期之中,把我打扮得雅致大方,並教我學會生活。我因此對她懷有熱烈的欽佩之情,而她卻巧妙地把這種感情轉到她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身上。由於她,我開始打扮得優雅,也由於她,我初萌了愛情。我為此而十分感激她。她雖已四十有二,但由於生就一張美麗、高傲、厭倦和冷漠的面孔,仍然十分迷人,深受歡迎。人們唯一能指責她的,就是那種冷漠。她既親切又冷淡。

  她身上顯現出一種堅定的意志,一種使人不安的心靈的沉著。儘管她離了婚,自由自在,人們卻沒見過她有什麼情人。再說,我們所交往的人也各不相同。她經常接觸的是一些優雅、聰明而穩重的人,和我們來往的則是些吵吵嚷嚷、生性貪婪的角色。對這些人,我父親不求別的,只要他們相貌俊秀或怪異就行。我認為由於我們抱玩樂、消閒的打算,她有點瞧不起我們——我和我父親,因為她蔑視任何過分的行為。只有談生意的宴會——她經營服裝業,我父親經營廣告業——對我母親的回憶以及我作出的努力才使我們聚一聚。我雖然怕她,卻仍十分欽佩她。總之,只要想到艾爾莎的在場,想到安娜對教育的看法,她的突然到來就顯得不合時宜。

  艾爾莎就安娜在上流社會的地位提了好些問題,然後上床睡了。我單獨與父親在一起。

  我走到他腳下的臺階上坐下。他傾著身子,把兩隻手壓在我肩上:

  「親愛的,你為什麼這樣乾瘦?就像一隻野貓。我真希望有一個滿頭金髮、身體強健、兩隻眼睛水汪汪的漂亮女兒……」

  「問題不在這裡。」我說,「你為什麼邀請安娜來?她為什麼接受了你的邀請?」

  「也許,是為了看一看你的老父親,誰料得到呢?」

  「你不是讓安娜感興趣的男人。」我說,「她太精明,太自尊了。而艾爾莎呢?你想過艾爾莎沒有?你想像安娜和艾爾莎之間的談話了嗎?我可沒有想!」

  「我沒有想。」他坦白道,「確實,這是可怕的事情。賽茜爾,親愛的,我們回巴黎,好嗎?」

  他撫摸著我的脖子,輕輕地笑著,我回過頭,望著他。他深暗的眼睛炯炯發亮,眼邊露出一些怪異的細紋。他的嘴微微翹起。那樣子活像一個農牧神。我開始和他一起笑起來,就像每次他惹來一些麻煩事時那樣。

  「我的老同謀,」他說,「沒有你我怎麼辦?」

  他的聲調如此肯定,如此親切,以至我明白,真要沒有我,他會痛苦的。雖然已是黃夜,我們還是談起愛情,談起他的麻煩事。在父親看來,這些麻煩事純系想像中的。他執拗地拒絕接受忠貞、莊重、約束等觀念。他對我解釋說,這些概念枯燥乏味,毫無意義,可以任人搬用。要是另外一個人,這些話准會激起我的反感。不過我知道在他身上,這些話既不排斥溫情,也不摒拒愛意。他知道這些感情都是暫時的東西,因此當他需要時,它們也特別容易產生。這種想法吸引了我:迅速的、強烈的、短暫的愛情。我尚未達到忠貞吸引我的年齡。

  對於愛情上的事情,我知之不多,僅知道約會、親吻和疲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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