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第六病室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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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此後,安德烈,葉菲梅奇發覺周圍有一種神秘氣氛。醫院裡的勤雜工、護士和病人遇見他時總用疑問的目光看他幾眼,然後私下裡議論什麼。往日他喜歡在醫院的花園裡遇見總務長的女兒小姑娘瑪莎,現在每當他微笑著走到她跟前想摸摸她的小腦袋時,不知為什麼她總跑開了。郵政局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聽他說話,不再總是「完全正確」,卻令人不解地惶惶不安地嘟噥:「是的,是的,是的……」同時若有所思地憂傷地看著他。不知為什麼他開始勸自己的朋友戒掉伏特加和啤酒,但他是一個講究禮貌的人,不便直說,總是旁敲側擊暗示他,時而講到一個營長,一個出色的人,時而講到團裡的神父,一個可愛的年輕人,說他們經常喝酒,經常生病,可是戒酒之後,什麼病都好了。他的同事霍博托夫來過兩三次,他也建議戒酒,而且無緣無故推薦他服用溴化鉀①藥水。 -------- ①一種鎮靜劑。 八月間,安德烈·葉菲梅奇收到市長來信,請他來商量一件重要的事。他在約定的時間來到市政府,在那裡安德烈·葉菲梅奇還遇到了軍事長官,政府委派的縣立學校的學監,市參議員,霍博托夫,另外還有一位肥胖的淺發的先生,經介紹,這是一位醫師。這位醫師有一個很難上口的波蘭人的姓,住在離城三十俄裡的養馬場,現在是順路來到這裡。 「這裡有一份你們醫院的報告,」大家互相打過招呼圍桌坐下後,市參議員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葉夫根尼·費多雷奇說,醫院主樓裡的藥房大小,應當把它搬到側屋去。當然啦,搬是可以的,這不成問題。關鍵是側屋需要整修一番。」 「是的,不整修恐怕不行,」安德烈·葉菲梅奇考慮一下說,「比如說,拿院子角上的側屋充當藥房,那麼這筆費用我認為至少②需要五百來盧布。這是一筆非生產的開支。」 -------- ②原文為拉丁文。 大家沉默片刻。 「十年前我有幸呈報過,」安德烈·葉菲梅奇低聲繼續道,「若要保持這個醫院的現狀,那麼它將是城市的一個不堪負擔的奢侈品。醫院是在四十年代建成的,可是要知道那時的條件跟今天的不一樣。現在城市把過多的錢花費在不必要的建築和多餘的職位上。我認為,採用別的辦法,這筆錢完全可以維持兩所模範的醫院。」 「那就讓我們採用別的辦法吧!」市參議員趕忙說。 「我已經有幸呈報:把醫療機構移交地方自治局管理。」 「是啊,您把錢交給地方自治局,它可就中飽私囊了。」淺發醫生笑了起來。 「歷來如此,」市參議員表示同意,也笑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垂頭喪氣地用陰沉的目光看著淺發醫生說: 「說話要公道。」 又是一陣沉默。茶端上來了。那個軍事長官不知怎麼很不好意思,他隔著桌子碰碰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手,說: 「您完全把我們忘了,大夫。不過您是修士:既不玩牌,也不愛女人。跟我們在一起您一定覺得無聊吧。」 大家談起,在這個城市裡,上流人士的生活是多麼沉悶。沒有劇院,沒有音樂,近來在俱樂部的舞會上,二十來位女士才有兩名男舞伴。年輕人不跳舞,老是擠在小吃部旁邊,不然就打牌。安德烈·葉菲梅奇誰也不看,慢慢地平靜地開始講到,城裡人把他們的精力、心靈和智慧都耗費在打牌和播弄是非上,不會也不想把時間用在有趣的交談和讀書上,不願意享受智慧帶來的樂趣,這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只有智慧才是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其餘的一切都是低微的不值一提的。霍博托夫一直用心聽著自己同事的話,突然問道: 「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幾號?」 聽到回答以後,他和淺發醫生用一種自己也覺得不高明的主考官的口氣開始向安德烈·葉菲梅奇發問:今天是星期幾,一年有多少天,第六病室裡是否住著一個了不起的先知。 在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時,安德烈·葉菲梅奇紅著臉說: 「是的,這是一個病人,不過他是個有趣的年輕人。」 此後再沒有人向他提任何問題。 當他在前廳裡穿大衣的時候,軍事長官一手按住他的肩頭,歎口氣說: 「我們這些老頭子都該退休啦!」 離開了市政府,安德烈·葉菲梅奇這才明白,這是個奉命來考查他的智能的委員會。他想起對他提的那些問題,不禁臉紅起來,不知為什麼現在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醫學感到惋惜和悲哀。 「我的天哪,」他想,又記起兩名醫生剛才怎麼考查他,「要知道他們不久前還在聽精神病學的課程,參加考試,怎麼現在變得這麼無知呢?他們連精神病學的概念都沒有。」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氣憤。 當天晚上,郵政局長來看他。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沒打招呼,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兩隻手,激動地說: 「親愛的,我的朋友,請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的一片好意,並把我當作您的朋友……親愛的!」他不容安德烈·葉菲梅奇分說,激動地繼續道,「我因為您有教養、靈魂高尚而愛您。請聽我說,我親愛的朋友。醫學守則要求醫生向您隱瞞真相,而我作為軍人只說實話:您病了!原諒我,親愛的朋友,但這是真的,您周圍的人早已覺察到了。剛才葉夫根尼·費多雷奇大夫對我說,為了有利於您的健康,您必須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確!太好了!過幾天我去請假,我也想外出換換空氣。請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道走!仍舊照往日那樣一道走。」 「我覺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說,「我不能去。請允許我用別的方式來表明我們的友誼。」 出門遠行,不知去哪兒,有何必要,沒有書,沒有達留什卡,沒有啤酒,完全改變了二十年來養成的生活方式——這種主意他起先覺得毫無道理十分荒唐。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談話,想起了離開市政府回家路上那份沉重的心情,他又覺得暫時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些把他當成瘋子的蠢人,也未嘗不可。 「那麼您本人打算去哪兒呢?」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華沙……我在華沙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多麼美麗的城市啊!我們一道去,親愛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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