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第六病室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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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德米特裡的思路突然中斷,他停下來,苦惱地擦著額頭。 「我有一句重要的話要說,可是我的思路亂了,」他說,「我剛才說什麼啦?哦,對了!我想說的是,有個斯多葛派的人為了替親人贖身,自己賣身為奴。您瞧,可見連斯多葛派的人對刺激也是有反應的,因為要做出捨己為人這種壯舉,需要有一顆義憤填膺、悲天憫人的心靈。在這個牢房裡,我把學過的東西都忘光了,否則我還會記起什麼的,拿基督來說,怎麼樣?基督對現實的回答是哭泣,微笑,憂愁,憤怒,甚至苦惱。他不是面帶微笑去迎接痛苦,也沒有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花園裡禱告,求天父叫這苦難離開他①。」 -------- ①參見《聖經·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三十六節。 伊凡·德米特裡笑起來,坐下了。 「不妨假定人的安寧和滿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的內心,」他又說,「不妨假定人應當蔑視痛苦,對什麼都不表示驚奇。可是您根據什麼理由宣揚這種觀點呢?您是智者?哲學家?」 「不,我不是哲學家,可是每個人都應當宣揚它,因為這是合乎情理的。」 「不,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您認為自己有資格來宣揚探明生活意義、蔑視痛苦等等這類觀點?難道您以前受過苦?您知道什麼叫痛苦?請問:您小時候挨過打嗎?」 「不,我的父母痛恨體罰。」 「可是我經常挨父親的毒打。我的父親是個性情暴躁、害痔瘡的文官,鼻子很大,脖頸灰黃。不過還是談談您吧。您這一輩子,誰也沒有用指頭碰過您一下,誰也沒有嚇唬過您,折磨過您,您健壯得像頭牛。您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他供您上學讀書,後來又找了一個高薪而清閒的肥缺。二十多年來您住著不花錢的公房,供暖、照明、僕役,一應俱全,而且有權愛怎麼工作就怎麼工作,愛幹幾小時就幹幾小時,哪怕什麼事不做也行。您生來就是個懶散、疲遝的人,所以您竭力把生活安排得不讓任何事情來打擾您,免得您動一動位子。您把工作交給醫生和其他混蛋去做,自己坐在溫暖安靜的書房裡,積攢錢財,讀書看報。您自得其樂,思考著各種各樣高尚的胡言亂語,而且還,」伊凡·德米特裡看一眼醫生的紅鼻子,「愛喝酒。總而言之,您沒有見過生活,根本不瞭解生活,您只是在理論上認識現實。至於您蔑視痛苦、對什麼都不表示驚奇,其原因很簡單:人世的空虛,身外之物和內心世界,蔑視生活、痛苦、死亡,探明生活的意義,真正的幸福——凡此種種是最適合俄國懶漢的哲學。比如說,您看見一個農民在打他的妻子。何必抱不平呢?由他打去吧,反正兩人遲早都要死的,再說他打人侮辱的不是被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不成體統的,可是喝酒的要死,不喝酒的也要死。有個村婦來找您,她牙疼……嘿,那算什麼?疼痛是人對病痛的一種觀念,再說這世界上沒有不生病的人,大家都要死的,所以你這婆娘,去你的吧,別妨礙我思考和喝酒。年輕人來討教怎樣生活,該做什麼。換了別人回答前一定會認真考慮,可是您的答案是現成的:努力去探明生活的意義,或者努力去尋找真正的幸福。可是這種神話中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麼呢?當然,答案是沒有的。我們這些人被關在鐵牢裡,渾身膿瘡,受盡煎熬,可是這很好,合情合理,因為在這個病室和溫暖舒適的書房之間其實毫無差異。好方便的哲學:無所事事,良心清白,自以為是個智者……不,先生,這不是哲學,不是思考,不是眼界開闊,而是懶惰,是巫師顯靈,是癡人說夢……是的!」伊凡·德米特裡又勃然大怒,「您蔑視痛苦,可是,如果您的手指叫房門夾一下,恐怕您就要扯開嗓門大喊大叫了!」 「也許我不大喊大叫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微笑著說。 「是嗎!哪能呢!假定說,您突然中風,咚地一聲栽倒了,或者有個混蛋和無恥小人,利用他的地位和官勢當眾侮辱您,您明知他這樣做可以不受懲罰——嘿,到那時您就會明白叫別人去探明生活的意義、追求真正的幸福是怎麼回事了。」 「獨到的見解,」安德烈·葉菲梅奇滿意地笑著、搓著手說,「您愛好概括,這使我感到又愉快,又吃驚。您剛才對我的性格特徵作了一番評定,簡直精彩之極。說真的,同您交談給了我極大的樂趣。好吧,我已經聽完了您的話,現在請聽我說……」 11 這次談話又持續了近一個小時,顯然對安德烈·葉菲梅奇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從此他開始每天都到這間屋子裡去。他早晨去,下午去,黃昏時也能看到他跟伊凡·德米特裡在交談。起先伊凡·德米特裡見著他就躲開,懷疑他居心不良,公開表示不悅,後來跟他處熟了,他的生硬態度變成了寬容的嘲諷。 不久醫院傳遍流言,說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經常去第六病室。醫士也好,尼基塔也好,護士們也好,誰都弄不明白他去那裡幹嗎,為什麼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談什麼呢,怎麼也不開藥方。他的行為太古怪了,連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去他家時也常常見不到他,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達留什卡更是納悶,怎麼醫生不在規定的時間喝啤酒,有時甚至遲遲不來吃飯。 有一天,那已經是六月底了,醫生霍博托夫有事來找安德烈·葉菲梅奇,發現他不在家就到院子裡找他。這時有人告訴他,說老醫生去看精神病人了。霍博托夫走進偏屋,站在外屋裡,聽見了這樣的談話: 「我們永遠談不到一起,您也休想讓我相信您的那一套,」伊凡·德米特裡氣憤地說,「您根本不瞭解現實生活,您向來沒有受過苦,您只是像條水蛭①那樣專靠別人的痛苦而生活。我呢,從出生到現在,天天在受苦受難。固此我要坦率地說:我認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高明,比您在行。您不配來教訓我。」 -------- ①即螞蟎,環節動物,吸食人畜的血液。 「我完全無意要您認同我的信仰,」安德烈·葉菲梅奇平靜地說,他很遺憾對方不想理解他,「問題不在這裡,我的朋友。問題不在於您受苦而我沒有受過苦。痛苦和歡樂都是暫時的,我們別談這些,由它們去。問題在於您和我都在思考,我們彼此認為我們是善於思考和推理的人,不管我們的觀點多麼不同,但這一點把我們聯繫起來了。您若能知道,我的朋友,我是多麼厭惡無所不在的狂妄、平庸和愚昧,而每次跟您交談我又是多麼愉快!您是有頭腦的人,我欣賞您。」 霍博托夫把門推開一點,往病室裡看。伊凡·德米侍裡戴著尖頂帽和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並排坐在床邊。瘋子做著怪相,直打哆噱,不時神經質地裹緊病人服。醫師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的臉通紅,一副無奈和憂傷的表情。霍博托夫聳聳肩膀,冷冷一笑,跟尼基塔對看一眼,尼基塔也聳聳肩膀。 第二天,霍博托夫跟醫士一起來到偏屋。兩人站在前室裡偷聽。 「看來我們的老爺子變得昏頭昏腦了!」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莊重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歎了一口氣,小心繞過水窪,免得弄髒擦得鋥亮的鞋子,「老實說,尊敬的葉夫根尼·費多雷奇,我早就料到會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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