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第六病室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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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兩年前,地方自治局慷慨起來,決議在開辦地方自治局醫院之前,每年撥款三百盧布,作為市立醫院增加醫務人員的補助金。因此,為了協助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工作,縣醫生葉夫根尼·費多雷奇·霍博托夫便受聘來到這個城市。這人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高顴骨,小眼睛,是個高身量的黑髮男子,看來他的祖先是異族人。他來到這個城市時身無分文,提一隻小箱子,帶一個難看的年輕女人,他說是他的廚娘。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吃奶的娃娃。葉夫根尼·費多雷奇經常戴一頂鴨舌制帽,腳穿高統靴子,冬天穿著短皮襖。他跟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和會計交上了朋友,可是不知為什麼把其餘的官員叫做貴族,老躲著他們。他的住所裡只有一本書:《一八八一年維也納醫院最新處方》。他到醫院來時總是隨身帶著這本書。每天晚上他在俱樂部玩檯球,他不喜歡打牌。在談話中他極愛使用這類言辭:「拖拖遝遝」,「廢話連篇」,「你別把水攪混」等等。 他每週來醫院兩次,查病房,看門診。醫院裡沒有抗菌劑,沿用拔血罐放血,這些都使他憤怒,但他也不採用新辦法,唯恐這樣一來冒犯了安德烈·葉菲梅奇。他把自己的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看作老滑頭,懷疑他很有錢財,內心裡嫉妒他。要能佔據他的職位他才高興呢。 9 三月末,一個春天的傍晚,那時地上已經沒有積雪,醫院的花園裡椋鳥開始歌唱,安德烈·葉菲梅奇把他的朋友郵政局長送到大門口。正在這個時候,猶太人莫謝伊卡帶著他的戰利品回來,剛走進院子。他沒戴帽子,光腳穿一雙淺幫套鞋,手裡拿著一小包討來的東西。 「給個小錢吧!」他凍得渾身哆嗦,笑著對醫生說。 向來不拒絕人的安德烈·葉菲梅奇給了他一個十戈比硬幣。 「這多麼不好,」他瞧著莫謝伊卡的光腳和又瘦又紅的踝骨想道,「全濕透了。」 他的內心激起一種既像同情又像厭惡的感情,便跟在猶太人身後朝偏屋走去,時而看看他的禿頂,時而看看他的踝骨。醫生剛走進屋子,尼基塔立即從一堆破爛上跳起來,站得筆直。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說,「最好能發給這個猶太人一雙靴子,要不然他會感冒的。」 「是,老爺。我一定報告總務長。」 「勞駕了。你可以用我的名義請求他,就說是我要你這麼幹的。」 從外屋通向第六病室的門正開著。伊凡·德米特裡躺在床上,撐著胳膊肘抬起身子,惶恐不安地聽著陌生人的聲音,突然認出了醫生。他氣得渾身打顫,跳下床,漲紅了臉,圓瞪著眼,一臉凶相跑到病室中央。 「醫生來了!」他大聲叫道,哈哈大笑起來,「總算來了!先生們,我向你們道喜,醫生大駕光臨來探望我們啦!該死的渾蛋!」他突然尖叫一聲,發狂似地跺一下腳,那副模樣是病室裡的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打死這個渾蛋!不,打死還不解氣!該把他扔進糞坑裡淹死!」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到這話,便從外屋朝病室裡張望,溫和地問: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伊凡·德米特裡叫道,一臉威嚇的神色向他逼近,一面戰戰兢兢地裹緊身上的病人服,「為什麼?你是賊!」他憎惡地說,還鼓起嘴巴,似乎想咋他一口,「騙子!劊子手!」 「請安靜,」安德烈·葉菲梅奇抱歉地微笑著說,「我向您保證,我從來沒有偷過任何東西,至於其餘的,您恐怕過甚其詞了。我看得出來,您生我的氣。請安靜,我盾您,如果可以的話,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生氣?」 「您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裡?」 「因為您有病。」 「是的,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百上千的瘋子行動自由,因為你這蠢才分不清誰是瘋子,誰是健康人。為什麼該我和這幾個不幸的人,像替罪羊似的代人受過,被關在這裡?您,醫士,總務長,以及你們醫院裡所有的壞蛋,在道德方面,比我們這裡的任何人都要卑鄙得多,為什麼我們被關起來,而不是你們呢?什麼邏輯?」 「這跟道德和邏輯全不相干。一切取決於偶然。誰被關起來,他就得待在這裡;誰沒有被關起來,他就可以自由行動。就這麼回事。至於我是醫生,您是精神病思者,這其中既與道德無關,也無邏輯可言,這純粹是一種毫無道理的偶然性。」 「這種胡扯我不懂……」伊凡·德米特裡悶聲說著,坐到自己床上。 莫謝伊卡因為尼基塔當著醫生的面不好意思搜查他,便把不少麵包、紙幣和果核攤在床上。他還是凍得發抖,用悅耳的聲音很快地說著猶太話。大概他以為他又在開鋪子了。 「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裡說,他的聲音發顫。 「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 「因為這不取決於我。您想一想,即使我放了您,您會有什麼好處?您出去吧,可是城裡人或者警察還會捉住您,再送回來的。」 「對,對,這倒是真的……」伊凡·德米特裡說著,擦一下額頭,「這真可怕!那麼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伊凡·德米特裡的聲音,他那張年輕聰明的臉和愁苦的面容,都讓安德烈·葉菲梅奇喜歡。他想對這個年輕人親熱些,安慰他一下。他挨著他坐到床上,想了想說: 「您剛才問怎麼辦,像您的這種處境,最好是從這裡逃出去。可是,很遺憾,這徒勞無益。您會叫人抓住的。一旦社會對罪犯、精神病人和一般的不合時宜的人嚴加防範,把他們隔離起來,這個社會是不可戰勝的。您只有一種辦法:安下心來,並且認定您待在這裡是必要的。」 「這對誰都沒有必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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