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第六病室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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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遺憾,」他說得徐緩而平和,一邊搖著頭,眼睛不著對方(他向來不直視別人的臉),真是太遺憾了,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在我們這個城市裡,根本沒有人會談些高深的或者有趣的話題,他們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喜歡這樣做。這對我們來說是巨大的損失。連知識分子也不免流於庸俗,他們的發展水平,我敢斷言,一點也不比下等人高。」 「完全正確。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醫生平靜地慢條斯理地接著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現之外,一切都無足輕重、沒有意思。智慧在人獸之間劃出鮮明的界線,暗示著人類的神聖,而且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能取代人類的不朽——儘管不朽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見,智慧是快樂的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們在周圍看不到有智慧的人,聽不到智慧的談吐——可見我們沒有快樂。不錯,我們有書,但是這跟活躍的交談和積極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您容我做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那麼我要說:書是樂譜,交談才是歌。」 「完全正確。」 接著是沉默。達留什卡從廚房裡出來,呆板的臉上帶幾分愁苦,一手托著臉,在房門外站住,想聽聽他們講什麼。 「唉!」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歎了口氣,「真希望現在的人能聰明起來!」 於是他講起過去的生活多麼健康、快活、有趣,那時俄國的知識分子多麼聰明,他們多麼看重名譽和友誼。他們借錢給人家不要借據,認為朋友有困難不伸手幫助是可恥的。再說那些旅行、冒險、爭論多麼有意思啊!還有什麼樣的朋友,什麼樣的女人啊!說到高加索,那是多麼迷人的地方!有個營長的妻子,是個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軍官制服,獨自騎馬進山,也不帶嚮導。據說她在山村裡跟一個小公爵出了點風流韻事。」 「我的聖母娘娘……」達留什卡歎道。 「再說那時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豐盛!那些有著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著,卻充耳不聞:他在思考著什麼,不時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夢見聰明的人,並且跟他們交談,」他忽然打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的話說,「我的父親讓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響下,他非要我當醫生不可。我這樣想,假如當年我不聽他的話,那麼我現在一定處在思想運動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個系的教授。當然,智慧也不是永恆的,而是短暫易逝的,可是您已經知道,為什麼我對它如此喜愛。生活是個令人苦惱的陷阱。當一個有思想的人進入成年,他的意識成熟起來的時候,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進了沒有出路的陷阱。實際上,他從虛無到有生命不是出於他的意志,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情況促成的……這是為什麼?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義和目的,可是別人不告訴他,或者說些荒誕無稽的話。他敲門——沒人給他開門。最後死神來找他——這同樣不是出於他的意願。打個比方,正如監獄裡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聯繫在一起,當他們聚到一處時心情就輕鬆些,同樣的道理,當熱衷分析和概括的人們聚到一處,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時光時,你就不會覺得生活在陷餅中。從這個意義上講,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樂。」 「完全正確。」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看對方,講講停停,一直平靜地談論著有智慧的人和同他們的交談。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留心聽著,連連贊同:「完全正確。」 「那麼您不相信靈魂不死嗎?」郵政局長突然問道。 「不,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我不相信,也沒有理由相信。」 「老實說,我也表示懷疑。可是,話說回來,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我永遠不會死去。哎,我心裡想,老傢伙,你該死了!可是內心有個聲音悄悄地說:別相信,你死不了!……」 九點一過,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便告辭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歎口氣說: 「可真是,上帝把我們拋到這麼荒涼偏僻的地方!最糟糕的是我們還得死在這裡。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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