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不必要的勝利故事 | 上頁 下頁
十八


  小福利茨沉默一忽兒,繼續說:

  「不過,也別讓那些下賤的傢伙白造謠言!別讓他們白白訕笑我們……我真要去偷東西。剛才她跟你說話,我瞅著她那張美麗的臉,就心裡賭咒說:我一定去偷……我真要去偷!我要到戈爾達烏根伯爵家去偷管家們沒一個敢偷的東西。我說話算數。」

  小福利茨坐下來,沉思。一些新奇的、極其美妙的、不是農民常有的、巴爾札克式的幻想,抓住了他的頭腦和心靈。

  他那青春的、熾燃的想像力,不消幾分鐘就建成一座宏偉絕倫的空中樓閣……有些想法,一個鐘頭以前他還認為荒誕不經,難於實現,猶如幼稚的童話,立刻會被他從頭腦裡趕走,可是現在卻突然變成他殷切希望無論如何也要加以解決的任務了。空中樓閣要求一下子變成較為牢靠的東西了……等到小福利茨被他那些燃燒的幻想弄得暈頭轉向,他就跳起來,用手指頭揉揉眼睛,哈哈大笑,對他父親嚷道:「我一定去偷!到那時候再讓他們來搜吧!」

  伯爵夫人騎著馬回家去。在路上,她迎面遇見馮·紮依尼茨男爵,他仍然在找地方吃飯。

  「我看,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吧?」伯爵夫人對他叫道。

  「要是您樂意的話,那就是肯定的。」

  「我們會找到我們談得來的事情。目前我心裡煩悶得很,您就成了我求之不得的人了。我靈機一動,想出個小小的主意。下星期四就是您的生日,您願意跟我一塊兒慶祝您的生日嗎?您看,我對您的事記得多麼清楚?我甚至沒忘記您的生日呢……您願意嗎?」

  「遵命……」

  「我們得約定一個碰頭的地點……這麼辦好了……您認得那個立著『銅鹿』的地方吧?」

  「認得。」

  「在那兒誰也不會來攪擾我們回憶往事。傍晚七點鐘在那兒相見。」

  「我帶酒去。」

  「很好。Adieu!順便提一句,男爵。我們以後用法國話談天好了。我沒忘記您不喜歡德國話。關於『騙子』和聰明人,您得想一想。Adieu!」

  伯爵夫人揚鞭打馬,過一分鐘就在越來越黑的樹林裡消失當初,捷莉紮·馮·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小姐原是阿爾土爾心目中「純潔的仙女」,阿爾土爾經歷過那段可憎的巴黎生活後,他的眼睛和感情最初就縈繞在這個仙女身上。阿爾土爾把花天酒地的生活一變而為刻苦用功,不僅僅是因為他尊重科學,男爵小姐也出了很大的力才促成這個轉變。缺了她,他就不會完全改過自新。

  阿爾土爾從巴黎到達維也納後,開始過隱士般的生活。在孤獨的生活中,他渴望刻苦用功會使他得到安慰,他詛咒這個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人,然而後來,他卻違背自己的心願,常常思念……巴黎的妓女了。要不是阿爾土爾在到達維也納以後不久就成了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家的常客,那麼他這種孤獨生活究竟會怎樣結束,就不得而知了。阿爾土爾住在維也納那段時期,蓋依連希特拉爾府是任何一個願意去的人都可以登門拜訪的。認真說來,他們自己並沒邀請什麼人。到他們家去的都是些喜歡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人物家裡進進出出的人,只要大門不關上,就不請自來了。

  最近這些年,這家人使人聯想到一種篤信宗教的人:他們知道自己死期臨近,就把一切置之腦後,索性沉湎於酒色,哪怕過一天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好的。

  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一家人已經精力衰竭,傾家蕩產,想尋求得救之道而又找不到,預感到已經瀕臨絕境,就把一切都置之腦後,喪失了照管任何事情的任何能力。除了日益臨近的可怕結局以外,一切都被忘卻。不過,對日益臨近的結局的恐怖,卻被美酒、愛情、幻想順利地掩蓋過去。蓋依連希特拉爾一家人還在幻想他們有可能得救。得救之道,他們認為,掌握在捷莉扎手中,因為她可以嫁給很富有的人,借出嫁來挽救她家的糟糕局面。不過就連這個希望也僅僅是幻想。捷莉紮跟她父親爭吵起來,賭咒說她嫁給富人以後,一個錢也不給她的親屬。

  蓋依連希特拉爾一家人索性橫下心,開始吃他們還沒吃完的東西。他們不是簡單地吃,而是吃得非常用勁,得意揚揚,擺出鋪張的排場,倒好象以前從沒吃過東西似的。他們的家門自動打開,於是一大群半饑半飽、尋找殘羹剩飯的食客蜂擁而來。那些食客,論身分,都是家道中落的貴族、作家、畫家、演員、音樂家,裝束考究,臉上富於表情,香氣撲鼻,樂器上等,可就是餓著肚子。這些食客不久就在男爵府裡流連忘返。蓋依連希特拉爾家的人本來一天天窮困下去,急等著救星,現在突然間,卻看見他們自己高踞在庇護文藝的財主地位上了。他們的房子裡平添了許多舞臺佈景、圖畫、罕見的水彩畫等裝飾品。這個住宅每到傍晚就響起交響樂、夜曲、圓舞曲、波爾卡舞曲的聲音。那些有音樂和朗誦的音樂文學晚會漸漸出了名,由於有名就更招來社會各階層的大批客人。所有這些晚會和演出,捷莉紮一概參加。她相貌美麗,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出來的,穿一身黑衣服,在食客們的雜色人群中周旋,從一個藝術家跟前走到另一個藝術家跟前,用盡全力擺脫她心裡那種惱人的煩悶。這一大群人在她心目中是新奇的。她開始對他們發生興趣。她為了排遣煩悶,就著手研究他們。她定睛看著他們富於表情的臉,聽他們講話,自己也說話,閱讀送到她手裡來的文稿。她經過長期研究只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他們當中既有正人君子,也有騙子。這個結論是她的研究的唯一成果。她欠缺比較細緻的分析能力,分不清正人君子和騙子。她引得某些人同她接近,然而就連在這部分人當中,固然有許多是有聲望的人,卻也有騙子。馮·紮依尼茨就是這批精選的人中的一個。

  他是偶然走進蓋依連希特拉爾的家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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