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不必要的勝利故事 | 上頁 下頁
十九


  有個從事寫作的朋友,想讓他看一看他寫的喜劇在男爵家裡舞臺上如何演出,就硬把他拉去了。過後不久,他不限於觀看演出和參加文藝晚會,連白天也開始去拜訪蓋依連希特拉爾家。捷莉紮每到傍晚就騎馬出外,照例由馬夫給她做伴,可是不久這種傍晚的閒遊卻開始由阿爾土爾作陪了。每天傍晚阿爾土爾總是津津有味地對她講起這一天他做過些什麼事,讀過什麼書,寫過什麼作品。他報告完畢,難免講到他的幻想、希望、意圖。捷莉紮聽著他講,她自己也講。她能一連舉出許多著名學者的姓名,不過那些姓名卻都是……從阿爾土爾口裡聽來的。他們成了朋友。據說,從友誼到相愛,只要跨出一步就到了。阿爾土爾卻沒想談戀愛。只要有個頭腦聰明和朝氣蓬勃的女人做伴,他就滿足了。直到捷莉紮在一次傍晚的閒遊中對他承認說她愛他,他才講起愛情。

  ……首先講起愛情的是她。這樣道破彼此相愛以後,隨之而來的那些日子,就象人們常說的,是一生之中只有一回的。阿爾土爾在別的時候從沒象他跟他所愛的女人一起度過的這些日子這樣幸福過,對生活也從沒這樣滿意過。然而這種幸福卻沒延續很久。它被捷莉紮破壞了。臨到他要求他所愛的而且無疑地也愛著他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做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和「博士夫人」,她卻斷然回絕了。

  「我不能嫁給您,」她寫信告訴他說,「您窮,我也窮。貧窮已經毒害我的上半生。莫非還要它來毒害我的下半生嗎?您是男人,而男人是不象女人那樣理解貧窮的種種慘痛的。貧窮的女人是最不幸的人……您,阿爾土爾,不該提起嫁娶。

  ……您這樣一來,就使我不得不解釋清楚,這卻不能不在我們目前的關係上留下痕跡。我們還是停止這種沉悶的解釋,仍舊照先前那樣生活下去吧。」

  阿爾土爾把這封信撕得粉碎,寫了回信,信上呼籲天上的響雷朝著捷莉紮兜頭轟下來。他滿腔怒火,給「天上的仙女」寫了封極長的信,大罵「時代精神」和教育……隨後捷莉紮寄來些動人的信,為她的拒絕辯白,可是那些信卻沒拆看就給扔進火爐裡去了。阿爾土爾痛恨捷莉紮,凡是使他想起她的東西,都在他眼裡變得毫無價值。他憎恨一切擺足架子的、嚴厲的、傲慢的人,滿心熱愛一切卑微的、受盡欺淩的、窮苦的人……這就是阿爾土爾在走去吃飯的路上想起的一切……他那篇論文《論時代精神》,如今在他看來顯得可笑了,然而舊日的憎恨卻仍然在他的胸中起伏。他還沒能同這種憎恨分手。

  阿爾土爾到星期四他生日那天,想起應許過捷莉紮同她一起吃飯,就動身到「銅鹿」去。所謂「銅鹿」,是一塊小小的林中空地,從前有個國王在那兒打死過一頭生著銅色毛皮的鹿。另外又有人說,古時候那兒立著一尊「狩獵」塑像,是一頭用銅鑄成的鹿,用來代替狄愛娜①。據說,下令立這尊塑像的國王不近女色,見到古典的女人塑像總是心裡憎惡。

  阿爾土爾來到林中空地上,捷莉紮已經先到了。她正焦急地在草地上走來走去,用鞭子抽掉一朵朵花。她的馬拴在旁邊一棵樹上,在懶洋洋地吃草。

  「您可真會招待您的客人!」伯爵夫人走上前去迎接阿爾土爾說。「您這個做主人的可真好!您在閒逛,而您的客人卻已經等您一個多鐘頭了……」「我去買酒來著,」阿爾土爾分辯道。「我請您坐下!我和您已經不是頭一次坐在草地上了。您記得過去的事嗎?」

  伯爵夫人和阿爾土爾在草地上坐下,開始回憶過去……他們暢談往事,可是既不涉及相愛,也不涉及決裂……話題圍繞著維也納的生活、蓋依連希特拉爾府、藝術家們、傍晚的閒遊……男爵一面說話,一面喝酒。伯爵夫人滴酒不嘗。阿爾土爾喝完一瓶,有了幾分酒意。他開始哈哈大笑,說俏皮話,甚至尖酸刻薄地挖苦人。

  「您現在靠什麼生活?」他除了講別的話以外,順便問一句。

  「靠什麼生活?嗯……誰都知道我靠什麼生活……戈爾達烏根家又不窮……」「那麼您是吃伯爵的,喝伯爵的?」

  「我不明白:問這些幹什麼?!」

  「可是我請求您,捷莉紮,回答我的話。您吃伯爵的,喝伯爵的嗎?」

  「嗯,對!」

  「這就怪了。您受不了伯爵,可是同時又靠他的麵包活著。

  ……哈哈哈……居然有這種事!見鬼,這算是什麼原則?您那些聰明人認為我是騙子,那他們對您有什麼看法呢?哈哈哈!」

  烏雲掠過伯爵夫人的臉。

  「不要再喝了,男爵,」她厲聲說道。「您已經喝醉,說起放肆的話來了。您知道,環境逼得我只好至今還住在戈爾達烏根家裡。」

  「什麼環境?怕人家說壞話嗎?這是陳詞濫調!不過,勞駕,請您告訴我,伯爵夫人,你們離婚以後,伯爵答應每年一定給您多少錢?……」「一個錢也不給……」「為什麼您說假話?不過您也別生氣……我問這話是出於朋友的情分。您別扯那根鞭子。它又沒什麼過錯……哎呀!」

  男爵舉起拳頭打自己的額頭,站起來。

  「對不起……早先我怎麼就沒注意到呢?」

  「什麼事?」

  男爵的眼睛忙個不停。那對眼睛從伯爵夫人的臉上移到鞭子上,再從鞭子上移到她的臉上。他煩躁地走來走去。

  「早先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他喃喃地說。「款待過年老的胖子和我那鬱金香裡的姑娘的,原來就是您?」

  伯爵夫人瞪大眼睛,聳了聳肩膀。

  「鬱金香裡……胖子……您嘮叨些什麼呀,馮·紮依尼茨?您說起胡話來了。不要再喝酒了!」

  「不應該打人,夫人!」

  男爵臉色煞白,舉起拳頭捶胸口。

  「不應該打人!您跟您那種貴族的派頭統統見鬼去吧!聽見了嗎?」

  伯爵夫人跳起來。她的眼睛張大,由於氣憤而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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