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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3

  等到馮·紮依尼茨醒過來,已經是傍晚時分。樹梢以及高坡上小城裡的磚房,都浸沉在夕陽的金色晚霞裡。金色晚霞微微添上點深紅色,象錦緞似的鋪在天空中,從太陽那兒一直伸展到東方,遮蔽整整三分之一天空……太陽旁邊和太陽上面,連一點浮雲也沒有,這就可靠地預告著今晚天氣晴朗。樹林後邊,遠遠地傳來回家的牧人的蘆笛聲。他吹著簡單的小曲,沒有曲名。他信口吹著,樂聲雜亂無章,然而每天傍晚,不論是戈爾達烏根伯爵家的樹林,還是黑麥、羽茅草、河流……都是在這種樸素無華的音樂聲中沉入酣暢的睡鄉的。

  阿爾土爾在身旁草地上看見兩個倒著的酒瓶和紙包所剩下的一方報紙。那個年老的胖子和俊俏的金髮少女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他回想他們,回想他同他們的談話,不由得微微一笑。等到他瞧一下胸口,看見紐扣上別著一小塊紙,他甚至笑出聲來了。那小塊紙上用鉛筆寫著:「親愛的男爵!您是頭一個把我們當人看待的人。在見到您以前,平等待人的態度我們只是聽人說說罷了……您是第一個今後我不致帶著沉痛的心情而會帶著歡欣的心情回想的人。您的關切深深地打動我們的心。再見吧!求上帝賜給您幸福!像片我自當寄上。您的僕人伊爾卡。」

  「信上的話連一個語法錯誤也沒有!」馮·紮依尼茨把這封用可愛的女人筆跡寫成的信讀了兩遍,說道。「這真驚人!

  伊爾卡了不起!」

  男爵從筆記本裡取出一支錫套鉛筆,寫道:「六月十三日收到鬱金香裡的姑娘來信一封。」他把這封信疊好,藏在筆記本的夾袋裡。

  「該走了!到吃飯的時候了!」男爵把槍挎在肩上,穿過樹林,往小城那邊走去。太陽本來暫時給小城鍍上一層金,這時候那層金光正開始消退。

  他得順著狹長的、鋪著碎石子的林間小路走。小路差不多一直伸展到小城那兒。它半中腰被一條鐵路切斷。鐵道的路基和林間小路形成十字路口,守林人布拉烏赫爾的房子就在離這不遠的地方。

  阿爾土爾走到十字路口,轉過彎去,脫掉帽子,鞠躬,原來布拉烏赫爾年老的妻子正坐在小房的露臺上縫桌布。她很小的頭上戴著大包發帽,紮著極大的花結,包發帽下面露出一副年代久遠、祖輩傳下來的眼鏡。眼鏡架在她那扁扁的長鼻子上,使得鼻子看去像是大腳趾……她看到阿爾土爾鞠躬,就用歡暢的笑容回報他。

  「您好,瑪爾達太太!」男爵說。「有我的信嗎?」

  「有,可是只有一封。信上有紋章,男爵……」「是彼爾采爾的筆跡吧?」

  「對了……」

  「那麼您,瑪爾達,就把它扔在爐子裡好了。我知道它的內容。那個猶太人必是在我姐姐指使下罵我不該改信新教。

  ……我不用看信就知道。您丈夫健康嗎?我想,阿瑪麗雅小姐也挺健康吧?」

  「謝謝您……那我只好燒掉第六封信了……這個工作可不大愉快呢,因為誰都知道寫那些信要費力氣,動感情。

  ……您的心腸多麼硬啊!現在您到哪兒去?」

  「去吃飯……隨便找個地方……」

  「隨便到哪個人家裡去嗎?」

  「是埃……」

  老太婆歎口氣,搖搖頭。

  「要不是我的布拉烏赫爾那麼小心,」她說,「我就留您吃飯了。每次我們家裡來了貴人老爺,我丈夫就急得扯頭髮。福烈赫捷爾紮克將軍常到我們家裡來,不過他究竟是老頭子,用不著怕他……我的布拉烏赫爾也不怕他……我丈夫卻怕您。您在我們家裡吃飯,鄰居們就會說您是來對我們女兒獻殷勤的,上帝知道他們什麼話說不出口。要知道,貴人老爺是不會為結婚才來的,誰都知道他們安著什麼心……得,布拉烏赫爾就害怕了。至於福烈赫捷爾紮克將軍,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您不用擔心,瑪爾達!我會到別處去吃飯。」

  「不過說實話,今天我們家的飯菜也太差。如今這年月僕人都不會幹活,一點辦法也沒有!」

  「再見,瑪爾達!問候您家裡的人!」

  「再見,男爵!」

  男爵鞠躬,往林間小路走去。傍晚幽暗的陰影已經在地面上鋪開。樹林裡的空氣變得新鮮了。阿爾土爾身後有一列火車轟隆轟隆地開過來,那是傍晚奔赴別墅地帶的火車,把城裡人送到野外和樹林裡去……傍晚的昏暗在樹林裡比在野外來得早些。這時候田野上卻還可以穿針引線……等到那列別墅火車的轟隆聲歸於沉寂,紮依尼茨就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他回頭一看,就停住腳:原來有個女人騎著黑色的駿馬往他這邊跑過來。她從他身旁疾馳而過,瞟一眼阿爾土爾,在幾俄丈以外勒住馬。

  「是馮·紮依尼茨嗎?」騎馬的女人大聲問道。

  「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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