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不必要的勝利故事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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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他嘟噥道。「不過他的話倒是對的!這個混蛋說的對!他什麼事也不可能辦!這個戈爾達烏根家的阿裡斯梯德是戈爾達烏根家的奴隸,好比差點把你父親,這個莎士比亞的小丑,踩死的那匹馬!」 「往常,」伊爾卡結束她的話道,「我父親在喝醉的農民或者警察手裡挨打,我就不這麼氣惱。警察不容許我們在大城裡賣藝,男爵。可是如今一個受過教育、門第很高、臉容溫柔的女人打他,那我就氣惱,委屈,覺得受了侮辱……總之,委屈得很……她有什麼權利這麼傲慢,這麼輕蔑地對待我們?誰也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們!」 伊爾卡用手指頭蒙住臉,哭起來…… 「難道她幹了這樣的事,就白白放過她不成?……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要是這樣欺侮人而不受到懲罰,那我寧可死……寧可死!到那時候就讓我父親一個人去賣藝好了!就讓他賣掉我的豎琴好了!」 伊爾卡把臉埋在圍裙裡,繼續輕聲哭著。茨威布希瞧著地下,發出吹口哨的聲音。男爵沉思不語……「這是很大的侮辱,」他思索很久以後說。「不過……我應該先聽明白是怎麼回事,然後再許下諾言才是。剛才我說的是假話,我親愛的。我並不象一個鐘頭以前吹噓的那樣有力量。我一點也幫不上你的忙……」「為什麼?」 「因為她是女人……我總不能跟女人決鬥嘛!這件事糟透了,我親愛的。只好逆來順受了……」「我可不能逆來順受!您怎麼斷定我能逆來順受呢?」 「你無能為力,逼得你只好逆來順受。你沒有力量,因為你是窮樂師的女兒,而我沒有力量,卻因為她是女人,見她的鬼……」「那我該怎麼辦呢?」伊爾卡問。「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相信我父親的話!他自己也受不了這種侮辱!他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我要到布達佩斯或者維也納去!……我會找到法院的。」 「你找不到……」 伊爾卡跳起來,在男爵和茨威布希身旁走來走去。 「我會找到的!」伊爾卡叫起來。「哎,話說回來,您畢竟是男爵,是門第很高、頭腦聰明的人,交遊很廣,所有顯要的人物都認識您……您不是個普通人!那您何不給法官寫封信,要他根據法律審判她呢?您只要說句話,或者動動筆,什麼事就都辦妥了!」 「別說了,伊爾卡!」茨威布希鄭重地說。「男爵先生聽厭你這些糊塗透頂的廢話了!他對你關心,你也別過分。」 「你,伊爾卡,這樣考慮事情,」男爵說,「那只是因為你不瞭解生活。你剛才對我說你不幸,可是另一方面,你對生活的看法又像是分不清銅和鐵的嬌小姐。你多大歲數?十七? 那也到了該懂得生活的時候了,美人兒!生活是一種可惡的、卑劣的、沒完沒了的胡鬧,是一種庸俗的、毫無目標的、沒法解釋的荒唐事,甚至比不上一個挖掘出來裝各種穢物用的污水坑。你也到了該懂得的時候了!你到底希望生活怎麼樣呢?你希望它向你微笑,往你身上撒下鮮花和十盧布鈔票嗎? 是嗎?你希望這樣嗎?」 馮·紮依尼茨漲紅臉,把手伸進他那很大的獵物袋裡。 「如果這樣,那你就是希望不可能的事!人世間只可能有這種不堪忍受的生活……你要過這種不堪忍受的生活,你就活下去;你不要過,就滾蛋,到另一個世界去。毒藥總能隨時為你效勞的……你是小孩子,就是這麼回事!你傻!」 從袋子裡露出一個包著藤殼的酒瓶。男爵很快地把酒瓶送到唇邊,貪婪地吞下好幾口。 「生活是可憎的!」他接著說。「生活的卑劣是它不可變更的永恆規律!……把生活賜給人類,就是為了懲罰人類的庸俗……可愛的小美人兒!要不是我極其深刻地體會到我庸俗,我早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只要一顆子彈就行……我對我自己說:你受罪吧,阿爾土爾!你理當受這些罪!阿爾土爾,你這是自作自受!你,姑娘,也要學會跟你自己講這些道理……有這種本領,生活下去就容易多了……」阿爾土爾又喝下兩口酒。 「宇宙之中有一種力量能夠使人多多少少安於自己的生活。據說,這個力量是由魔鬼創造出來的,不過……那也隨它去!它拔掉我靈魂裡的刺……不消說,這只是暫時如此。 這個力量就在我的瓶子裡……喝吧,伊爾卡!你來喝一口! 這是挺好的白酒呢……」 伊爾卡搖搖頭。茨威布希瞧了瞧瓶子,舔一下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 「來,喝呀,怪姑娘!」馮·紮依尼茨繼續說。「那樣會輕鬆點。你試一試嘛!……」「喝吧,伊爾卡!」茨威布希勸道。 伊爾卡用手接過瓶子來,喝下一小口,皺起眉頭。 「現在該你了,」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茨威布希說。「你也喝吧,老傢伙!」 茨威布希微笑著,做出一副怪相,眉開眼笑,仿佛看到很久沒見過面的朋友似的……他兩隻手接過瓶子,莊嚴地送到他的厚嘴唇上去。他小心地喝下兩三口,把酒瓶放在草地上。 「索性喝到見底吧!」男爵說。「你不用客氣。我另外還有一瓶呢。」 胖子不出一秒鐘就執行了這道命令。 「我以前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老頭子!」馮·紮依尼茨說。「你的相貌我好象眼熟……我在哪兒見過你?……」「我,男爵,就是那個倒楣的檯球記分員,在布拉格,多承爵爺賞臉,把我的兩顆牙齒打掉了。」 「很可能,很可能……是埃……從前我正是幹這種事的行家……可惜現在我不能把你那兩顆牙齒歸回原位了。 ……」 男爵從袋子裡取出另一個酒瓶和一個紙包來。紙包裡有餡餅、乾酪和臘腸。馮·紮依尼茨把臘腸切成兩半,一半遞給茨威布希,另一半再切成兩份,一份遞給伊爾卡,另一份留給自己。「請,諸位先生!」他說。「你們吃吧,不用客氣。 你吃呀,姑娘!那塊乾酪整個歸你的腸胃消受好了。我們碰都不碰它。」 饑餓的茨威布希和伊爾卡沒有讓人家催請很久。他們帶著饑餓的、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的饞勁吞吃冷葷菜,不出五分鐘就把全部吃食一掃而空,只留下不大的一截臘腸。這一小截是由茨威布希留下來,準備喝過酒以後吃的。 喝下去的白酒頓時對阿爾土爾起作用了。他臉色發紅,神采煥發。他的眼睛象被捉住的老鼠似的東張西望,炯炯有光。 他坐在地上,伸直兩腿,把拳頭枕在腦後,不住微笑。白酒對茨威布希卻沒發生什麼影響。他的頭腦仍舊跟先前一樣。對伊爾卡,白酒起了令人消沉的作用。她獨自坐在一旁,雙手托住頭,沉思不語。 「喝呀,老頭子!」阿爾土爾勸道。「與其清醒著而煩悶無聊,不如喝醉酒而興高采烈的好。上等白酒就是我們的救星。 ……缺了它,人就完了!我們來為世上有酒而乾杯吧!是什麼緣故我把你的牙齒打掉的?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記得的……當時您已經有幾分酒意,要求我張開嘴接住您扔過來的檯球。我沒有表示我願意執行您的命令,您就採取嚴厲措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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