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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希瓦卜林離開了,派了人看守穀倉。我們不吭聲。我們每個人各想各的心事,不敢交換思想。我的思慮集中一點:這兇殘的希瓦卜林能夠幹出些什麼樣的壞事。關於我自己,我幾乎置之度外。我能不坦白承認嗎?我父母的命運還不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的命運那樣使我擔驚受怕。我知道,母親一向得到農民和家奴的好感,而父親雖則嚴厲,但他為人正直,也深知手下人衣食維艱,因而也同樣得到他們的愛戴。這一回暴動,是誤入歧途,只不過一時頭腦發熱罷了,決不是要發洩他們的仇恨,大概會寬容了事。可是,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將如何呢?那個荒淫無恥、喪盡天良的壞蛋會給她安排怎樣的命運呢?不堪設想。我不敢多碰這個可怕的念頭,並且下了狠心,與其讓她再次落入兇殘的敵人之手,倒不如我把她殺了。上帝饒恕我吧!

  一小時又快過去了。村裡醉鬼唱起歌來。看守我們的幾個人喉嚨發癢了,便找我們出氣,破口大駡,威脅要拷打和殺死我們。我們等著希瓦卜林下毒手。終於,院子裡騷動起來,我們聽到了希瓦卜林的聲音。

  「怎麼樣?想好了嗎?甘願向我投降嗎?」

  誰也不回答。等了片刻,希瓦卜林命令搬來乾草。過了幾分鐘,起火了,照亮了昏暗的穀倉,濃煙從門縫裡鑽進來。這時,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低聲說道:

  「夠了,彼德·安德列伊奇!別為了我一個人而毀了你和你父母。放我出去!希瓦卜林會聽從我的。」

  「不行!」我氣衝衝地說,「你要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

  「我決不受污辱,」她從容地回答,「但是,可能我會救出我的恩人和他一家。他們待我這麼寬厚,收容了我這個可憐的孤女。別了,安德列·彼得洛維奇!別了,阿芙多吉婭·華西裡耶夫娜!你們待我勝過恩人,真是恩重如山!給我祝福吧!也請你原諒我,彼德·安德列伊奇!你要相信,我……我……」說到這兒她哭了……兩手捧住面孔……我簡直要瘋了。母親也在哭。

  「別胡說八道,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我父親說,「誰會放你一個人到強盜那兒去!你坐下,別說了。要死就一同去死。聽!外頭在叫什麼?」

  「投降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叫,「看見嗎?再過五分鐘,你們就要燒死了。」

  「決不投降!你這下流坯!」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那佈滿皺紋的老臉因大難臨頭而精神抖擻,顯得虎虎有生氣,兩道白眉毛下面,一雙眼睛威風凜凜地發亮。他一轉身,說道:

  「現在,沖!」

  他捅開門。火焰鑽進來,沿著長滿幹蘚苔的木頭盤旋而上。父親放了一槍,一個箭步,跨過著了火的門檻,大叫:「隨我來!」我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瑪利亞,一下子拖到門外。門檻邊躺著希瓦卜林,被我父親衰朽的手一槍打中。一群暴徒,看到我們猛然突圍,嚇得倒退,旋即鎮定,又圍攏來。我揮刀砍了幾個,但一塊磚頭扔將過來,正中我胸膛。我倒下,一時失去知覺。等到我清醒過來,我看見希瓦卜林坐在染了血的草上,我全家都在他的面前。他們挾持著我的兩膀。一群農民、哥薩克和巴什基爾人把我們團團圍住。希瓦卜林臉色白得可怕。他一隻手按住受傷的腰部,臉上流露出痛苦和仇恨。他慢吞吞地抬起頭,看我一眼,聲音虛弱,斷續含糊地說:

  「絞死他……還有他一家……除開她……」

  那群暴徒當即圍攏來,喊喊叫叫把我們往大門口直拖過去。但他們突然扔下我們,四散奔逃。格裡尼約夫騎馬沖進大門,後面跟隨整整一連驃騎兵,個個抽刀出鞘。

  叛匪四散逃命。驃騎兵跟蹤追擊,砍死一些,活捉一些。格裡尼約夫從馬上跳下來,向我父親母親敬禮,緊緊跟我握手。「幸好我及時趕到了,」他對我們說,「啊!這可就是你的未婚妻呀!」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羞得滿臉通紅。父親走到他跟前,向他道謝,「請到寒舍休息。」父親對他說,帶領他走進屋裡。

  態度赤誠,卻很莊重。我母親擁抱他,叫他做「救命的天使」。

  經過希瓦卜林身邊,格裡尼約夫站住了。「這是誰?」他問,瞅著那受傷的人。「他就是壞頭頭,那夥匪幫的首領。」我父親回答,表現出一個老軍人理當自豪的氣概,「上帝保佑,我這只衰朽的手懲罰了這個年輕的惡棍,為我兒子所流的血向他報了仇。」

  「他是希瓦卜林。」我告訴格裡尼約夫。

  「希瓦卜林!我非常高興。弟兄們,抬他去!告訴軍醫,給他包紮傷口,得象保護眼珠一樣保護他。得趕快把他送到喀山軍機處去。他是主犯中間的一個,他的口供很重要。」

  希瓦卜林睜開困倦的眼睛。他臉上除了表現肉體的痛楚之外,別無其他。幾個驃騎兵用斗篷把他兜著抬走了。

  我們走進屋裡。我心兒戰慄地環顧四周,勾起童年時代的回憶。什麼也沒有變,一切都保持原樣。希瓦卜林不允許搶劫,雖則他為人卑劣,但還是不由得厭惡可恥的貪贓肥己的勾當。家奴們湧進前廳。他們沒有參加暴動,真心高興我們得救。沙威裡奇興高采烈。要知道,在暴徒們圍攻的緊要關頭,他溜進馬廄,那兒拴了希瓦卜林的一匹馬,他套上馬鞍,偷偷地把它牽出去,趁騷亂之機神不知鬼不覺騎上馬就直奔渡口。他碰到了正在伏爾加河岸這邊休息的驃騎兵團。格裡尼約夫聽到他說我們處境危險,立刻下令上馬,快馬加鞭,全速赴敵——結果是,謝天謝地,及時趕到了。

  格裡尼約夫堅持要把頭人的腦袋於小酒店前杵著示眾幾小時。

  驃騎兵們追捕已畢,紛紛回來,活捉了幾名叛匪。當即將他們關進穀倉,即是我們在那值得紀念的被圍攻時困守苦鬥之處。

  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兩位老人需要休息,我通晚沒睡,這時往床上一倒便睡著了。格裡尼約夫去處理軍務。

  到了晚上,我們在客廳裡團聚,在茶炊旁坐下,快快活活談論已經過去了的危險。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給大家篩茶,我坐在她身邊,一意跟她廝混。我父母似乎愉快地從一旁觀賞著我們之間的似水柔情。時至今日,這一晚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真幸福,幸福到了頂!貧乏的人生,能有幾回如許的時刻?!

  第二天,父親聽到稟報,一群農民到了主人的大院裡來請罪。父親走到臺階上。他一出現,農民都一個個跪下。

  「怎麼啦,傻瓜蛋?」他向他們說,「要造反,想得倒好!」

  「我們有罪,老爺!」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不錯,是有罪。胡鬧夠了,你們自己也沒有好處吧!我饒了你們,因為我心裡高興,上帝保佑,我跟我兒子彼得·安德列伊奇又見面了。好,得了!寶劍不斬悔過之人。」

  「我們有罪呀!當然有罪。」

  「上帝開恩,現在天氣晴和,該是割草的時候了。可你們這幫懶鬼,整整三天干了什麼?村長!安排他們一個個都去割草。你得仔細,赤發鬼!聖伊利亞節以前,乾草一概都要堆成垛。好,去幹活!」

  農民一個個鞠躬,然後去替老爺做工,好象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

  希瓦卜林的傷原來並無致命的危險。把他解押去喀山。我從窗口看見押著他上車。我們的目光相遇了,他低下頭,我急忙離開窗口。我不想對於仇人的不幸和屈辱表示幸災樂禍。

  格裡尼約夫要繼續前進。我雖然還想在家多呆幾天,但還是決定跟他一道走。出發前一天,我走到父母跟前,遵照當時的規矩,我跪倒在他們膝下,請求准允我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成親,父母把我扶起來,快活得老淚縱橫,宣佈同意。我再把一臉蒼白、渾身發抖的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領到他們面前。二老為我們祝福了……當時我有何感受,不必細說。有誰處在我的境地,不說他也明白。誰如果還沒有此番經歷,那麼,我只好表示惋惜,並且奉勸此公趁為時還不太晚,趕快去戀愛,並懇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全團集合了。格裡尼約夫跟我全家道別。我們全都深信,戰爭快要結束。我希望再過一個月就做新郎。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跟我告別,當眾跟我接吻。我騎上馬,沙威裡奇又跟在我後頭。一團人便出發了。

  漸行漸遠,我久久回顧那棟鄉村屋宇,我又離開它了。一種陰暗的預感在我心頭浮動。冥冥中似乎有人向我耳語:厄運還沒有完哩!心坎裡預感到了又將有新的風暴。

  我不來描述我們的行軍和普加喬夫戰爭的結束了。我們一路經過不少村莊,村村慘遭普加喬夫的洗劫,而我們又不得已從可憐的居民那裡奪走強盜留給他們的僅有的一點點財物。

  他們搞不清應該服從誰。各地行政機構已經癱瘓。地主躲進森林。一股股匪幫到處橫行。追擊其時已逃往阿斯特拉罕的普加喬夫的各部官軍首長,隨心所欲地懲罰有罪和無辜……這遍地烽火的遼闊邊區的景象,實在可怕。但求上帝開恩,別讓世人看到這毫無意義而又殘酷無情的俄羅斯式的暴動吧!那些一心想要在我國發動必然失敗的變革的人們,要麼就是年幼無知,不瞭解我國人民,要麼就是鐵石心腸之輩,拿別人的腦袋開玩笑,把自己的脖子不當一文錢。

  普加喬夫逃竄了,後面有伊·伊·米赫裡遜緊緊追逼。不久,我們就聽說他已經被徹底打垮。格裡尼約夫終於從將軍處收到了已經活捉普加喬夫的通報,同時接到就地駐防的命令。我終於可以回家了。我欣喜欲狂,但是,一種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歡樂蒙上了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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