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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冤枉!實在是冤枉!我都知道,我都告訴您。格裡尼約夫為了我,他一個人承擔了一切罪名,背了黑鍋。他在法庭上沒有為自己辯護,那完全是因為他怕把我也牽連進去。」於是她心情激動地講了讀者早已知道的一切。

  那位夫人用心聽她說完。「您住在哪兒?」夫人問。聽說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裡,夫人便微笑著說:「呵!我知道。好了,再見了!請不要把我們這次會見告訴任何人。我希望,您不久就會收到對您這封信的答覆。」

  說這話的當兒她站起身,走進了一條鬱鬱蔥蔥的幽徑,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便返回安娜·符拉西耶夫娜那兒,滿心歡喜,滿懷希望。

  驛站長的太太責駡她不該在秋日清晨外出散步,據說,那是對於年輕姑娘的健康有害的。那位太太端來茶炊,正待拿起杯子喝茶,即將開口大談其宮廷掌故之際,突然,一輛宮廷馬車開到了臺階之下,一位宮廷侍衛進來宣旨:女皇陛下命令米龍諾娃小姐著即進宮不誤。

  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吃驚不小,立即手忙腳亂進行張羅。

  「了不得呀!上帝!」她叫起來,「女皇陛下召您進宮啦!萬歲娘娘怎麼會知道您的呢?我的小姑娘!您怎麼好去見女皇呢?我看,您進宮以後連怎麼走路都不懂哩!……要不要我護送您?可我至少還能夠指點指點嘛!你穿一身旅行衣裙,怎麼好進宮去呢?要不要派人去找接生婆借用她那件黃色滾圓女長袍?」宮廷侍衛宣佈,女皇只召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一人進宮,衣著昕便,就穿她身上的這一套衣裙即可。沒有辦法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當即坐上馬車進宮去了。上車時,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千叮甯萬囑咐,連連祝福。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預感到她跟我的命運就要從此決定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差點兒窒息了。不到幾分鐘的工夫,馬車便開到宮門口。瑪利亞·伊凡諾夫娜渾身戰慄,上了禦階。兩扇宮門豁然打開。她走過一間接一間的一連串金碧輝煌的廳堂。宮廷侍衛在前引路。終於,來到兩扇緊閉的門前。那人交代,他要進去通報,讓她一個人留在門口。

  想到就要面對面晉謁女皇陛下,她心裡好怕,費盡氣力才站穩沒倒。過了片刻房門打開,她走進了女皇的梳妝室。

  女皇坐在梳粧檯前。幾名侍僕圍繞著她,恭恭敬敬閃開,讓瑪利亞·伊凡諾夫娜走近前來。女皇親切地招呼她。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立刻認出了女皇就是幾分鐘前跟她坦率地談過話的那位夫人。女皇把她喚到身邊,和顏悅色地說:「我很高興能夠履行我的諾言並且滿足您的請求。您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相信您的未婚夫是無罪的。這兒有一封信,請您帶給您未來的公公。」

  瑪利亞·伊凡諾夫娜伸出發抖的手,接過信,她哭了,跪倒在女皇的腳下。女皇扶她起來,吻了吻她。女皇又跟她談了起來。「我知道您沒有家產。」她說,「但我在米龍諾夫上尉的女兒的面前是義不容辭的,我要為您的前途擔憂,我有責任為您興家立業。」

  慈祥地撫慰了可憐的孤女以後,女皇讓她走了。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又坐上同一輛宮廷馬車回去。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焦急地等待她回來,接二連三問了她一大堆問題。瑪利亞·伊凡諾夫娜好好歹歹回答了幾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怪她健忘,私下以為這是由於外省人沒有見過世面,因而也就寬宏大量地原諒她了。當天,瑪利亞·伊凡諾夫娜連彼得堡城也懶得去觀光一下,就回鄉下去了……

  彼得·安德列耶維奇·格裡尼約夫的筆記到此便中斷了。從他家庭的傳說中得知,1774年底奉女皇之命他被釋放。普加喬夫被處決時他也在場。其時普加喬夫在人群中認出了他,還向他點點頭,不一會兒,此頭便被斬了下來,血淋淋梟首示眾。不久以後彼得·安德列伊奇跟瑪利亞·伊凡諾夫娜結婚。他們的子子孫孫在辛比爾斯克省興旺發達。距離××三十俄裡的地方,有座屬￿十個地主的田莊。老爺的一間廂房裡至今還懸掛著那封葉卡傑琳娜二世的御筆信,鑲嵌在玻璃框內。這封信是女皇寫給彼得·安德列伊奇的父親的,信中為其子恩准昭雪並對米龍諾夫大尉的女兒的聰慧嫻淑深表讚揚。彼得·安德列伊奇·格裡尼約夫的手稿是我們從他的一個孫子那裡得到的。他知道我們正在撰寫他祖父所描寫的那個時代的著作。我們在征得其親屬的許可之後,決定將這部手稿單獨發表,每一章之前加上相應的題辭,又擅自更換了幾個人物的姓名。

  出版人謹識附錄 刪節的一章①  ①這一章未收入《上尉的女兒》的正文之內,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這一章裡的姓名與正文不同,格裡尼約夫叫做布拉寧,而佐林又叫格裡尼約夫(俄文版原注)。

  我們逼近了伏爾加河岸,我團進駐××村,在此宿營。村長告訴我,河那邊的村莊全都造反了,一股股普加喬夫匪幫到處橫行。這個消息使我很不安。我們要明日早晨才渡過河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我父親的村莊距離河對岸只有三十俄裡。我打聽能不能找到擺渡的船夫。這兒所有的農民全是漁夫。小船也很多。我找到格裡尼約夫,告訴他我的打算。「你得小心。」他對我說,「你一個人去很危險。等到明日早晨吧!我們要

  第一批過河,我派五十名驃騎兵到你父母家裡去做客,以防萬一。」

  我堅持我的主張。小船準備好了。我跟兩名船夫上了船。

  他們撐開船便打槳。

  天空清朗。有月亮。沒有風。伏爾加河平穩地、緩緩地流。小船一下一下地搖,在烏黑的波浪中間飛快地遊過去。我浮想聯翩,過了大約半個鐘頭,船到江心。突然,兩個船夫交頭接耳小聲說話。「什麼?」我一驚,問道。「不知道。天曉得!」船夫回答,凝視一方。我的眼睛也順著那方向望去,但見昏暗中有個東西順著伏爾加河往下漂。那個不知什麼東西的東西漂過來了。我吩咐船夫停槳等它。月亮鑽進雲朵裡,那浮動的東西更看不清了。它漂到離我們很近了,我還是看不清。「這是啥玩意兒?」船夫說,風帆不是風帆,梔杆不象梔杆……」突然,月亮又從雲裡鑽出來,照見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台絞架朝我們漂過來,它釘緊在一張木筏上。絞架橫樑上吊了三具死屍。我病態的好奇心發作了,真想看看絞死的人的臉是個什麼模樣。

  按照我的吩咐,船夫伸過篙子鉤住木筏,小船與木筏相碰撞。我跳過去,便站在兩根嚇人的柱子之間。明月照亮了不幸的死者變了形的臉。一個是楚瓦什老人,另一個是俄羅斯農民,身強力壯,二十來歲。等我向第三個瞅一眼,不禁痛楚地叫了一聲:他是萬卡!我可憐的萬卡!他愚昧無知,投奔了普加喬夫。三個死人的上方釘了一塊黑牌,上面寫了幾個白色的大字:「強盜和叛匪的下場。」船夫無動於衷地望著,抓著篙子鉤住木筏,等候著我。我回到船上。木筏順流而下。那絞架還久久地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終於它消失了。我的小船靠攏又陡又高的堤岸……

  我大大方方付了船錢,一個船夫領我去找村子裡的頭人。那村子就座落在渡口邊。我跟他一同走進一間茅屋裡。頭人聽說我要馬,態度很壞,但我那帶路人對他輕輕嘀咕了幾句,他態度一變,趕忙獻殷勤。一分鐘,三套馬車就準備停當。我坐上去,吩咐開往我家的村莊。

  我坐車沿著大路疾馳,一路經過沉睡的村莊。我只擔心一點:怕路上被扣留。我在伏爾加河上碰到的那絞架便足以證明確有叛匪,同時也證明政府正大力清剿。我兜裡既有普加喬夫發的通行證,又有格裡尼約夫上校的手令,兩相宜足以防備萬一。但一路上我沒碰到一個人,天亮時便看見小河和松林了。我家田莊隱隱在望。車夫狠抽幾鞭,半小時後我便進了××村。

  主人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頭。馬匹全速疾馳。車夫在街心猛然勒馬。「怎麼了?」我急忙問。「有崗哨。少爺!」車夫回答,竭力勒住狂奔的馬。果然,我看見了鹿砦和一個手持木棍的哨兵。那農民走進前來,摘下帽子,問我要通行證。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他,「要這鹿砦幹嗎?你放哨看守誰?」

  「小夥子!我們造反了。」他回答,抬手搔頭皮。

  「你們的東家在哪裡?」我膽戰心驚地問。

  「東家嘛,在哪裡?」那漢子接口說,「俺東家在穀倉裡。」

  「怎麼會在穀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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