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普希金 > 黑桃皇后 | 上頁 下頁


  時間過得很慢。四周靜悄悄。客廳裡時鐘敲打十二下。各個房間裡的鐘也一個接一個跟著敲打十二下。然後一切複歸於死寂。格爾曼站著,緊緊倚偎冷涼的火爐。他很鎮定,正如一個決心要幹一件雖然危險,但同時又非幹不可的事情的人那樣,心跳得很平穩。時鐘敲了一點,又敲了兩點,他終於聽到了車聲轔轔,由遠而近。他胸中不由自主地翻騰起來。馬車駛到大門口停下。他聽到放下踏腳板的聲音。宅子裡忙開了。僕役奔跑,人聲嘈雜,整棟房子立刻掌燈。三個上了年歲的女僕跑步直奔臥室,而伯爵夫人早已半死不活,進得房來,便一屁股坐倒在安樂椅裡。格爾曼從隙縫裡窺伺:麗莎維塔·伊凡諾夫娜打從他鼻於尖前面一晃而過。格爾曼聽到了她急急忙忙的腳步噔噔噔上樓去了。他心裡仿佛產生了某種類似良心發現的情緒,但很快將它抹掉。他早已麻木了。

  伯爵夫人站在穿衣大鏡前卸妝。女僕們摘掉她那插了許多玫瑰花的帽子,從她那幾乎禿光、只剩幾根白毛的腦瓜上取下撲滿白粉的假髮。許多頭髮夾子雨點般撒落她身旁。鑲銀邊的黃袍堆在她浮腫的大腿上。格爾曼有緣目睹了她卸妝時這一幕令人作嘔的隱密場面。終於,伯爵夫人只穿一件睡衣,戴一頂睡帽了。她這一身裝束,跟她老朽的骨架子倒比較相稱,看起來,就不那麼醜陋和不那麼令人毛骨悚然了。

  象一般老年人一樣,伯爵夫人患了失眠症。卸妝之後,她便坐在窗前的安樂椅裡,把使女打發走。蠟燭拿走了,房間裡只剩一盞燈。伯爵夫人坐著,通體發黃,鬆弛的嘴唇一開一合,身子止不住左右搖晃。她那雙混濁無神的眼睛足以證明此軀殼內任何思想業已喪失罄盡。只要瞧她一眼,包你會想到,這老太婆之所以左右搖晃並非出自她的本意,實在是因為體內有潛在的電流在起作用。

  突然,這一張僵死的臉莫名其妙地變色了。嘴唇不再抽搐,眼睛添了點活氣。因為伯爵夫人面前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子。

  「別害怕!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害怕!」格爾曼低聲清清楚楚地說。「我並沒有害您的意思。我來懇求您為我做一件好事。」

  老太婆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似乎耳背了。格爾曼心裡想,她是聾子,於是俯身對準她耳朵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老太婆還是不吭聲。

  「您能夠,」他又說,「造就我一生的幸福,這在您並不費力。我知道,您能夠一連猜中三張王牌……」

  格爾曼住嘴了。伯爵夫人似乎明白了他的要求。看來,她在尋找字句作答。

  「那是個笑話,」她終於開口了,「我向您發誓,那是個笑話。」

  「那有什麼可笑的?」格爾曼氣衝衝地反駁,「您該記得恰普李茨基吧!您幫助他贏回了賭本。」

  伯爵夫人顯然慌亂了。她的神色反映了她心裡發生了強烈的震動,但很快又陷入原先的麻木狀態。

  格爾曼接著又說:「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那三張必勝的王牌?」

  伯爵夫人不吭聲,格爾曼繼續說:

  「您保守這個秘密為了誰呢?為了您的孫子嗎?他們有的是錢,用不著這個,況且他們哪裡知道金錢的價值!您的三張牌幫助不了敗家子。誰如果不能保住祖傳的家產,那麼,他終究要在貧困潦倒中死去,即使魔鬼來給他幫大忙也是白搭。我可不是敗家子。我深知金錢的價值。您的三張牌我不會白白糟蹋掉。怎麼樣?……」

  他停住不說了,渾身直打哆嗦,等她回答。伯爵夫人不做聲。格爾曼雙膝跪下。

  「如果您的心,」他慷慨陳辭,「曾經體味過愛的感情,如果您還記得愛的喜悅,如果您那怕有一次傾聽落地的嬰兒呱的一哭而由衷一笑,如果有某種人類的感情激蕩過您的心胸,那麼,我就要以結髮妻子、情婦和母親的感情的名義,以人間一切至神至聖的名義懇請您千萬別拒絕我的央求!——向我公開您的秘密吧!您要它有什麼用?……也許,它跟滔天大罪與生俱來,也許,它跟永恆的福祉不共戴天,也許,它跟魔鬼結下了不解之緣……請想想,您老了,能活幾天?——我要把您一生的罪孽通通抓將過來壓在自己的靈魂上!向我公開您那個秘密吧!請想想,我這個人一生的幸福全操在您的掌心;非但我本人,還連同我的孩子、孫子、曾孫,都將對您感恩戴德,對您頂禮膜拜,把您當成人間的聖賢……」

  老太婆沒有回答一個字。

  格爾曼站起來。

  「老妖婆!」他說,咬牙切齒,「看來我得強迫你說……」

  說了這話,他從兜裡掏出一枝手槍。

  一見手槍,伯爵夫人第二次顯出感情強烈的衝動。她搖搖頭,抬起手,似乎想擋住子彈……隨即仰天倒下……不動彈了。

  「別裝蒜啦!」格爾曼說,抓住她的手。「我最後一次問您:

  願不願意告訴我那三張牌?答應還是不答應?」

  伯爵夫人沒有回答。格爾曼一看,她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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