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米嘉之戀 | 上頁 下頁


  四月底,米嘉終於決心到鄉村去,想休息一下身心。

  他把自己、也把卡佳都快折磨死了。然而到底出了什麼事?卡佳有了什麼過錯?卻又仿佛沒有任何理由和根據。因此這種痛苦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有一次,卡佳被折磨到了絕望的程度,於是對他說:

  「好吧,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沒有力量忍受了。我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澄清一下我們的關係。你現在瘦得不象樣子,媽媽說你肯定得了肺結核。我再也受不了啦!」

  於是米嘉決定離開莫斯科。臨行之際,米嘉雖然痛苦萬分,然而他自己也覺得吃驚:他仿佛還有一種幸福的感受。當他鄉村之行已定,一切過去的感情又回到他的頭腦裡來了,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那日以繼夜地使他片刻也不能安寧的念頭會是真的。只要卡佳有一點點改變,那麼,在他的眼中,又一切都換了樣子。這時,卡佳一點也不裝模作樣地氣他,對他溫柔熱情如故(像他這樣嫉妒成性的人能準確無誤、非常敏銳地感覺到這點),於是他又在卡佳的家裡坐到半夜兩點鐘,他們又有話可說了。而且離他要動身的時間越近,就越覺得這次分離是非常荒誕的行為,「澄清一下他們的關係」則完全沒有必要。卡佳是從來不流淚的姑娘,這一次,她哭了。她的淚水突然使米嘉感到,她是他最親最親的人,一種強烈的憐憫的感情刺穿了他的心,他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了。

  卡佳的母親六月初要帶她去克裡米亞,整個夏天將在那裡消暑。他們決定在米斯霍爾見面,這樣,米嘉也必須作米斯霍爾之行。

  他收拾行裝,作動身的準備,在莫斯科的這些天,他一直處於一種奇怪的、像吃醉了酒似的狀態之中,仿佛一個大病纏身的人,然而還很精神、還能夠行動。他覺得自己很不幸,一種病態的不幸、酒醉後的狀態。與此同時,他又深感幸福,這幸福也是病態的——卡佳對他又親熱起來,關懷備至,使他非常感動,她甚至陪他去買了捆行李用的皮帶,好像她已經是他的未婚妻、或者是妻子了。總之,他們初戀時的一切幾乎又都復活了,他對周圍的一切感受也回復正常了——這裡的房屋、街道、來往的行人、車輛、春日的多雲的天空、塵土的氣味、春雨的清香、小巷裡教堂院內越牆而出的白楊發散著寺院特有的氣息,這一切仿佛都流露著他的離愁和夏天在克裡米亞重逢的希望。他想到那時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干擾他們了,一切憧憬都會成為現實,雖然他並不知道「一切憧憬」具體指的是什麼。

  動身的這天,普羅塔索夫來他家和他告別。中學高級班的學生和大學生中,往往會見到這樣一些青年,他們心地善良、為人敦厚、有些傷感、喜歡譏笑人,他們那副神態表現出仿佛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最年長、最有經驗。普羅塔索夫就是這種類型的青年,是米嘉的親密朋友之一,也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雖然米嘉是個沉默寡言、性格內向的人,對普羅塔索夫卻無話不講,所以他知道米嘉的全部愛情秘密。他望著米嘉捆皮箱,看見他的兩手在發抖,必裡有些難過,他明智地苦笑了一下,說道:

  「你們都是純潔的孩子,願上帝饒恕你們!然而,我親愛的唐波夫省的維特不管怎麼說,你應該懂得:卡佳首先是一個最典型的女性,就是警察署長對她也沒有辦法。你、作為一個男性,由於傳宗接代的本能,拚了性命都在所不顧,向她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當然,你的行為是完全合乎規律的,在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於是神聖的。尼采已經公正地指出:你的肉體是最高的理性。然而你在這條神聖的道路上可能跌得粉身碎骨,這也是合乎規律的。在動物界也有這樣的屬類,按照規律,它們為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愛的行為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大概這個規律對你並非必然。那麼,你要特別注意,自己珍重。總之,不要太心急。『容克地主史密特,真的,夏天會回來的!天地之大,怎麼你偏就和卡佳狹路相逢了呢?!瞧你使勁捆皮箱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完全不同意我的意見。我看你還非常喜歡這條狹路。好吧!請原諒我冒昧的逆耳忠言,願聖徒尼古拉和隨從他的聖者保佑你一路平安!」

  普羅塔索夫握了握米嘉的手,走出去了。米嘉捆好被子和枕頭,這時,住在對面的學聲樂的大學生清了清嗓子,放開嗓門唱了起來。歌聲從正對院子的那扇敞開的窗子裡傳了進來。這位大學生從早到晚練習唱歌,此刻,他唱的是歌劇《阿茲拉》。米嘉聽他又唱歌了很不耐煩,於是馬馬虎虎地把皮帶扣好,匆忙地捆好行李,一把抓起帽子,到基斯洛夫卡街和卡佳的母親告別去了。那歌子的唱詞和旋律一直縈繞在米嘉的耳邊,一遍一遍頑強地重複著,使他看不清街道、看不清迎面過來的行人。他踉踉蹌蹌地走在大街上,比最後這幾天的狀態更加嚴重。實際上,真有點像狹路相逢了,以至於「容克地主史密特」都想要開槍自殺了!他想,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狹路就狹路吧!於是那歌詞又在他耳邊回蕩,歌詞中說:蘇丹王的女兒,「如花似玉、光彩照人」,她在花園裡散步時遇見了一個黑奴,他站在噴泉旁邊,「面龐比死神還要陰森」。有一次,她問這黑奴家住哪裡、姓甚名誰,他恭順、純樸而憂傷地回答了她,話語裡預示著要發生什麼不祥的事情;他唱道:

  「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最後是莊嚴、悲憤,高昂的唱腔:

  「……我出身貧寒的阿茲拉家族,
  我們正在相愛,為這愛,
  我們正走向墳墓!」

  卡佳正在換衣服,準備到火車站去送他。她從她的那間閨房裡向米嘉喊話,告訴他:第一遍開車鈴響之前,她準時到車站。呵!在她的那間繡房裡,他曾度過多少難忘的時刻呵!米嘉進來的時候,那位生著一頭暗紅色頭髮的、善良、可親的婦人,正一個人坐著吸煙。她大概早就明白和猜到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於是她面帶愁容地看了他一眼。米嘉滿臉通紅,仿佛五臟六腑都在顫抖,走過去,像兒子那樣俯下身去吻了她那皮膚細膩、肌肉鬆弛的手;她像母親一般溫柔地吻了幾下他的額頭,然後在他胸前劃了十字:

  「唉!親愛的,」膽怯地微笑著,背誦著格裡鮑耶多夫的話,」勇敢地生活下去!呶!願上帝保佑你,動身吧,動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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