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那麼尼古拉耶夫呢?為什麼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寫下這麼一段筆記:

  「我們剛剛離開克列緬楚格,已是掌燈時分。克列緬楚格車站上,月臺和小賣部都擠滿了人,到處是南方的悶熱,南方的擁擠。車廂中也是這樣。多半是小俄羅斯的婦女,全都年紀輕輕的,皮膚曬得黝黑,性情活潑,旅行和天熱使她們興奮——她們要『到下面』去幹活。她們的身體和鄉下人的穿戴,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味,十分動人;她們又是那樣唧唧喳喳,邊吃邊喝,賣弄自己的伶牙俐齒和胡桃色眼睛,實在令人難受……

  「德聶伯河上有一座長長的橋,耀眼的紅日從右邊照進窗來,橋下和遠處是渾濁的黃水。沙灘上有許多女人,赤身露體地在那兒洗澡,還顯得非常悠閒自在。有一個脫下襯衫就跑過去,挺起胸脯笨拙地撲進水中,用兩隻腳拚命打水……

  「駛過德聶伯河已經很遠了。山上刈除了野草和莊稼,光禿禿的,罩上了黃昏的暗影。我不知怎的想到了可惡的維雅托波爾克①,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晚上,他帶領一支人數不多的隊伍,騎馬沿著這山谷前行——他上哪兒去?又想些什麼呢?這是幾千年以前的事了,而大地依然這般美麗。不,這不是斯維雅托波爾克,而是一個粗魯的農夫騎著汗水淋淋的馬在山間陰影中行走。他身後坐著一個女人,兩手反綁在背上,頭髮散亂,赤露著兩隻細嫩的膝蓋,她咬緊牙關,瞅著那農夫的後腦勺;農夫正機警地注視前方……

  ①約980—1019年古羅斯大公,他在爭奪政權的內江中殺害了自己的兄弟,因而得到了「可惡的」綽號。

  「濕潤的月夜。窗外是坦蕩如砥的平原,肮髒泥濘的道路。車廂裡旅客們都沉睡了,燈光昏暗,一盞佈滿灰塵的燈裡還剩下一節很粗的蠟燭頭。田野的潮氣從放下的車窗間隙中吹進來,同車廂裡惡臭濃烈的空氣摻雜在一起。有幾個小俄羅斯女人伸開四肢,臉朝天躺著睡覺,嘴巴張得大大的,胸脯在襯衫下聳動著,裙子裹著肥大的臀部……有一個剛剛醒來,定睛徑直望著我,望了好半天。大家都睡著了,——我簡直覺得她似乎就要用神秘的低語呼喚我……」

  離火車站不遠,有個村子坐落在寬闊平坦的山谷中,每個星期日我都要去那兒。有一次,我漫無目的地來到這個車站,下了火車就朝村子走和暮色蒼茫之中,前方園子裡現出小白屋,近處牧場上現出一架黑乎乎的破風車。風車下面圍著一群人,人群背後有一支小提琴拉著節奏急促、激越的曲調,跳舞的人隨之跺著腳……後來一連幾個星期日的晚上我都站在這一群人中,聽他們時而拉琴,跺腳,時而曼聲合唱,直到深夜。我走到一個黃頭髮姑娘身旁停住了腳步,她胸脯高聳,嘴唇厚厚,黃眼睛射出極其明亮的光芒。趁大家你推我搡的時候,我們立刻偷偷地彼此拉起手來。我們站在一起,若無其事,竭力誰也不看誰。我們心裡明白,如果小夥子們發現一個城裡的少爺經常出現在風車下的目的就是為此,那我可就要倒黴了。第一次我們是偶然站在一起的,後來,只要我一走近,她便立即在一眨眼工夫轉過身來;只要感覺到我在她身旁,她便抓住我的手指頭,一整夜都不放。天愈黑,她握得愈緊。而且肩膀愈往我身上靠。夜深了,當人們開始散去時,她就不知不覺地溜到風車後,迅速躲起來;而我則慢騰騰地沿著大路向車站走去,等到風車下不剩一個人時,我就貓著腰往回跑。我們心照不宣地這樣做,站在風車下面時沉默不語,彼此愉快地折磨時也沉默不語。一次她陪送我走。離火車站還有半小時,車站上一團漆黑,闃無人聲,只有蟋蟀在四周低鳴,令人快慰;遠處,村裡黑魆魆的園子上方初升的月亮呈現出血紅色。支線上停著一輛車廂門開著的貨車。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往車廂里拉,這樣做連我自己也覺得可怕。我爬進去,她跟在我後面也跳了進去,就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可是當我們劃著火柴,想看看裡面有什麼時,我馬上被嚇得倒退了一步:火柴照亮了車廂正中停放的一口薄棺材。她則象山羊似地蹦了出去,我跟在她後面……在車廂底下她一下接一下地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發狂地吻我,我呢,別指望能離得開。此後我再也沒去這個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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