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七六


  5-09

  每天早晨我來到編輯部,看到衣架上她那件灰色皮大衣,就好象看到她本人,她的極其溫柔的一部分,看到衣架下那雙好看的灰套靴,就好象看到她最為動人的一部分,我的愉快和親切之感就與日俱增。由於急不可耐地想見到她,我比其他人來得都早。我坐在辦公桌旁,翻閱和修改地方通訊稿,閱讀首都報紙,以此來編《本報訊》,還要把地方上的作者投寄來的短篇小說幾乎重新改寫一遍。我一邊在工作,一邊在諦聽,在等待。終於,等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裙子的窣窣聲。她跑過來,神采奕奕,雙手散發出清爽的氣息,睡足了覺的眼睛炯炯放光,顯得那麼年輕,那麼精力彌備。她匆匆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就著給我一吻。她有時也上客棧來看我,渾身帶著冰冷的皮大衣氣味和寒天的氣息。我親吻她那凍得好似蘋果的臉蛋,摟住裹在皮大衣裡面的她的暖和溫軟的身子。她掙脫開,笑著說:「鬆手,我是有事來的!」說著她按鈴喚來侍役,指揮他打掃房間,還親自動手幫忙……

  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她同阿維洛娃在交談。她們不知為何要晚上坐在餐室裡公開議論我,大概以為我到印刷廠去了。阿維洛娃問:

  「麗卡,親愛的,以後可怎麼辦呢?你知道我對他的態度。當然羅,他挺可愛,我明白,你被迷住了……以後可怎麼辦呢?」

  我仿佛掉進了萬丈深淵。怎麼,我只不過「挺可愛」,再沒別的!她也只不過是「被迷住了」!

  回答還更令人寒心;

  「我能怎麼辦呢?我看不到任何出路……」

  聽到這些話,我真要發瘋了。我正準備闖進餐室去喊一聲:有出路,過一小時我就不在奧勒爾了,恰好她突然又說:

  「娜嘉,你怎麼看不出,我真心愛他!再說,你畢竟還不瞭解他,他比外表上看到的要好上千倍……」

  是啊,外表上看來,我可能比實際上壞得多。我生活緊張,憂心忡忡,待人生硬,傲慢自大,既容易感傷,又容易盛怒。然而我也容易改變自己,只要看到沒有什麼東西威脅我同她的融洽關係,也沒有誰來染指她,那麼,我善良、淳樸、快活的一切天性就會立刻回到我身上。要是我知道,我同她一起去出席晚會,而不會遭受屈辱和痛苦,我將會多麼興高采烈地去赴約啊!我會在鏡子前面顧盼不已,自我欣賞,欣賞自己的眼睛、青春紅暈的模糊印跡,雪白的襯衫——漿過的襯衫的褶皺掀動時會發出多麼絕妙的聲響!如果在舞會上我不會為爭風吃醋而煩惱,那舞會對於我來說是多麼大的幸福啊!每次舞會前我都要經歷難受的時刻:得穿上阿維洛娃亡夫的燕尾服,雖然是新嶄嶄的,看起來一次也沒有穿過,但我的心卻總感到刺痛。可是,只要一走出家門,呼吸到清冽的空氣,仰望繁星點點的天空,匆匆坐上出租雪橇,那些難受的時刻也就拋之腦後了……為什麼輝煌耀眼的舞會人口要裝飾上紅條子的天幕,為什麼指揮來賓車輛的警察要在入口處那樣飛揚跋扈,真是天曉得!反正,這就是舞會:這個光怪陸離的入口,白光灼熱耀眼,照著門前被踐踏的白砂糖一樣的積雪,這裡要進行一場速率與良好秩序的表演。警察厲聲尖叫,他們的鬍子凍得翹起來,象金屬絲一般,光閃閃的長統靴在積雪中跺來跺去,雙手戴著白絲絨手套,不知為什麼要插在衣兜裡,而兩肘卻要故意使勁地向兩邊撇開。男客們差不多都穿著制服(那時在俄國制服滿街飛),而且都為自己顯示官銜的制服而得意洋洋。我那時就已經注意到,即使終身擁有各種最高地位和封號的人也決不會對地位和封號無動於衷。這些人也往往刺激我,使我的目光頓時敏銳起來,立刻對準他們。不過女士們倒幾乎個個嬌媚。在門廳裡她們脫去皮大衣和風雪帽,露出迷人的身段立刻令人魂銷魄散。她們人數逐漸增多,在鏡子的映照下富有吸引力,寬大樓梯的紅色地毯只有她們才配在上面行走。緊接著,舞會前空空蕩蕩然而又富麗堂皇的大廳、清新涼爽的空氣,一串沉重的光華四射的枝形吊燈、沒掛帷幔的高大窗戶、光滑開闊的鑲木地板、鮮花、香粉、香水和跳舞用的細軟白羊皮手套的氣味——這一切都隨著來賓的陸續蒞臨而開始動盪、興奮起來,等待樂隊吹出第一聲鳴奏,等待第一對舞伴——常常是最自信、最嫺熟的一對突然飛進這個還未開過張的寬敞的舞池。

  趕舞會我總是到得比她們早。我到的時候,來賓們還逐漸從四面八方會集攏來,把帶著寒氣的男女皮大衣、呢大衣塞給門廳裡的侍役。四周凜冽的空氣使燕尾服顯得過於單薄,而我正穿著別人的燕尾服,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端莊的身子似乎更加瘦削。我天馬行空,落落寡合,顯得格外輕鬆。我,一個自負得古怪的年輕人,在編輯部裡擔任某種不倫不類的職務,起初感到自己頭腦那麼冷靜,心裡明白自己那麼與眾不同,儼然是一面冰冷的鏡子。等到跳舞的人愈來愈多,場面愈來愈熱鬧,音樂也聽得入耳了。大廳門口人頭攢動,女士逐漸增多,空氣也稠密發熱起來。我似乎有了醉意,愈來愈放肆地去看女人,愈來愈傲慢地去看男人,愈來愈有節奏地在人叢中穿來插去,擦著別人的燕尾服或者軍服時,向他們道歉也愈來愈虛禮一番,目空一切……過了一會兒,我忽然看見了她們,她們正小心翼翼地擠進人群,臉上透著笑意。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動,親切、局促、驚訝之感一齊湧上心頭:這是她們,又不像是她們。尤其是麗卡,樣子完全變了!此時此刻,她的青春的體態,嬌豔的容顏,每每使我驚訝:緊身的衣飾顯出她的體形。節日穿的連衣裙薄如蟬翼,顯得她那麼貞潔無瑕,兩條手臂從手套邊露到肩膀,凍得發紫,臉上還帶著缺乏自信的表情……只有髮式象交際花那樣盤得高高的,有一種特殊的引誘力,可又好象準備擺脫我、背叛我,甚至準備與人私通。很快就有人來到她面前,按舞會的習慣急促地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把扇子交給阿維洛娃,似乎有點漫不經心,接著落落大方地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踮起腳尖,旋轉著,隱匿在旋轉的人群、喧鬧聲和音樂聲之中。我不知怎的已經懷著冷冷的敵意在目送著她遠去,好象是在訣別。

  阿維洛娃同樣也使我驚訝。她嬌小玲瓏,生氣勃勃,總是精力充沛,心情愉快。她在舞會上顯得那麼年輕,那麼好看。正是在舞會上,有一天我忽然領悟到,她才不過二十六歲,我第一次遲疑地猜度,為什麼這年冬天她對我的態度有了奇怪的變化——她可能愛著我,為我而生忌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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