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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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信對戲劇有狂熱的愛好,而我卻討厭戲劇。我日益相信,男女演員的「才華」大都只不過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於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裝扮成創作家、藝術家。所有這些永遠充當媒婆的人都戴著一色的蔥綠絲綢頭巾,披著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①們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裝腔作勢,用甜膩膩的語調對他們說話,而季特·季特奇們則老是擺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身子,不是把必定伸開五指的左手捂在胸前,就是按在長下擺禮服的衣袋上,蠢豬一般的市長們和輕佻的赫列斯塔科夫們,用肚子裡發出陰沉的嘶音說話的奧西普們②,令人作嘔的列波季洛夫們,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恰茨基們,還有法穆索夫們③,都一個勁地擺弄手指,而且翹起演員的活象李子的厚嘴唇;哈姆雷特們身穿持火炬出殯送葬者的大氅,頭戴羽毛彎彎的帽子,眼睛描畫成好色之徒的無精打采的樣子,大腿裹著黑絲絨,腳掌平得象貧民。所有這一切簡直令我噁心得直打哆嗦。而歌劇呢,裡戈列托④腰彎得厲害,兩隻腳違反一切自然法則,永遠分開站著,膝蓋卻並在一塊!蘇薩寧⑤翻著白眼珠望著天空,表情陰沉而又帶點傻氣,時斷時續地高叫:「你升起來吧,我的朝霞!」《水仙女》⑥中,磨房主古怪地伸開枯柴一般的雙手,儘管氣得發抖,卻沒有摘下訂婚戒指,他衣衫襤褸,好似被一群瘋狗撕咬過!對於戲劇我們從來沒有取得任何一致見解,沒有任何相互讓步,相互理解的可能性。有一次,一位省裡的名演員來到奧勒爾,演出《狂人日記》⑦。他的長相象個姨娘,鬍子卻過分的拉雜,穿著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長時間地一言不發,長得叫人難熬。他的表情開始又癡又喜,漸漸轉為驚愕,接著慢而又慢地舉起一個手指頭,最後狠狠地伸出他的下巴,異常緩慢地用令人無法忍耐的腔調開始吐出一個音又一個音來:「今——天……」大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嘖嘖稱讚。於是第二天,他演柳比姆·托爾佐夫⑧,演得更精彩了。而第三天就扮演瓦灰色鼻子、渾身油污的馬爾美拉陀夫⑨:「閣下,我豈敢向您陳訴?」還有一位女名演員在舞臺上表演寫信,她突然決定寫一句生死攸關的話,於是急忙坐在桌旁,用一支沒有墨水的筆往沒有墨水的墨水瓶裡蘸了一下,眨眼功夫就在紙上寫了長長的三行字,然後塞進信封,掀響了鈴,簡短而乾巴巴地吩咐應聲進來的女僕說;「馬上派人送去!」漂亮的女僕系著白圍腰。每次散了夜戲之後,我都要和她互相爭吵,直到深夜三點鐘,鬧得阿維洛娃不能人睡。我不僅詛咒果戈理的狂人、托爾佐夫和馬爾美拉陀夫,也詛咒果戈理、奧斯特羅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①俄國劇作家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劇本《代人受過》中的人物。 ②以上幾人是俄國作家果戈理的劇本《欽差大臣》中的人物。 ③以上幾人是俄國作家格利鮑耶多夫的劇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人物。 ④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所作的同名歌劇(亦譯為《弄臣》)中的主人公。 ⑤俄國作曲家格林卡的歌劇《伊萬·蘇薩甯》中的主人公。 ⑥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所作的歌劇。 ⑦俄國作家果戈理的作品。 ⑧奧斯特羅夫斯基的喜劇《貧非罪》中的人物。 ⑨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中的人物。 「就算您是對的,」她呵斥道,臉色已經發白,眼睛發黑,顯得格外嫵媚。「不過,您幹嗎老是發這麼大的火?娜嘉,你問問他!」 我大叫大喊地回答道:「只因為我一聽見演員把『芳香』這個詞念成『帆一香』,我就準備掐死他!」 我們之間這樣的大喊大叫在每次與奧勒爾社交界聚會之後都要爆發一次。我竭力想與她分享我的敏銳觀察所得的快樂,想以自己對周圍的人的苛刻態度去影響她,使她同我在思想感情上發生共鳴。可是我絕望地看到,結果與我的願望截然相反。我有一次對她說: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少敵人啊!」 「什麼敵人?在哪兒?」她問。 「各種各樣的,到處都有:旅社裡,商店裡,大街上,車站上……」 「這些敵人到底是誰?」 「個個都是!小人可不少啊!要知道,連聖聖保羅也說過:『凡肉體各有不同,人是一個樣,獸又是一個樣……』有些人簡直令人害怕,走路時是那樣邁著步子,是那樣歪斜地支撐著身子,好象昨天才從四足動物中變過來似的。昨天我就跟著一個寬肩膀、體格健壯的警長沿博爾霍夫大街走了很久,眼睛一直盯著他那裹在大衣裡的厚實的脊背和緊包在發亮的靴筒裡的腿肚子。哼,我把那靴筒,那靴皮的交疊處,那結實的灰呢大衣,那衣帶上的紐扣以及這個軍容整飭、筋骨強壯的四十歲的言生盯得死死的!」 「你好不害臊!」她厭惡地說,「難道你真是這樣缺德,這樣下流?我簡直無法理解你。你這個人充滿了一些離奇古怪的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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