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五三


  4-06

  格奧爾基哥哥又到哈爾科夫去了,又是在明亮的、寒冷的十月的一天,當年他被押解到監獄去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日子。我送他到車站去。我們在一些踏壞了的、亮澄澄的路上疾馳,興致勃勃地談論未來,藉以驅走別離的傷感,驅散心中對蹉跎歲月的隱痛,這是任何一種離別都會作出的最後結論,企求從此永遠結束這種生活。「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的!」哥哥說,他十分自愛,不願使自己傷心,不願沖淡自己對哈爾科夫的生活的希望。「我稍為弄清環境和搞到一點錢之後,就立刻寫信叫你來。情況如何,到時候再看……你想抽煙嗎?」他說,高興地看著我如何生平第一次笨拙地抽起煙來。

  我一個人回家,心情特別憂鬱和沉悶。甚至有點叫人不敢相信,我們大家很久以來都暗中擔憂的事情果然來了,哥哥已經不在身邊,我一個人駕車往回走,明天醒來我一個人在巴圖林諾。可在家裡等待我的還有更大的不幸。我在寒冷的、深紅色的薄暮時分回到家。卡巴爾金卡拉邊套,一路上都不讓轅馬休息。回來以後,我沒有照顧到它,他們也沒有領它遛一遛就給它水喝。它滿身大汗,拚命打寒戰,沒被馬衣就站了一個寒冷的通宵,到早晨就倒斃了。中午,我走到花園後邊的小草地上,卡巴爾金卡已被拖到這裡。噢,世界多麼空曠,多麼明亮,太陽緘默無言,多麼象個墳墓,空氣多麼寒冷、透明,田野多麼輝耀、寂靜!卡巴爾金卡已變成一具屍體,難看地躺在草地上,腫脹了的腰側高高地鼓起,瘦長的馬頸和平躺著的頭顱遠遠扭在一邊。一些小狗已在它的腹部幹起來了,貪欲地走來走去,扯破它的肚皮。成群老鴉在旁邊站著,等待時機。當小狗無恥地在那裡鬧得正歡,唔唔呶呶叫的時候,老鴉有時兇猛地飛起來,突然撲向它們齜牙咧齒的、血跡斑斑的嘴臉……早飯後,我呆呆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裡的沙發上,小方格窗子外,秋空一片蔚藍,光禿的樹木棵棵發黑。正當此時,走廊上傳來了急速、沉重的腳步聲——父親突然走進我的房間裡。他手中拿著一支心愛的比利時造的雙管槍,這是他從過去的貴重物品中唯一留下來的一件珍品。

  「喏,」他說,毅然地把槍擱在我的身旁。「我能送的都送你了,別嫌不好。也許,這可以安慰你一點吧……」

  我跳起身來,握住他的一隻手,但我還來不及吻一下,他就把手縮回去了,並急忙彎下腰來,笨拙地吻了吻我的鬢角。

  「總之,你不要過分悲傷,」他補充說,竭力象平常一樣提起精神講話。「自然,我講的不是馬的事,而是講你的情況……你以為我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考慮你嗎?我想你的事想得比大家還多:我對不起你們幾兄弟,放你們大家到外邊去謀生,但他們總還有點什麼吧。尼古拉畢竟有點保障,格奧爾基也有學問,而你,除了你的好心腸以外,還有什麼呢?不過他們又怎麼樣呢?尼古拉不過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格奧爾基是一個永遠畢不了業的大學生,而你……更糟糕的是,你不會同我們一起過很久了、你將來怎麼樣,只有上帝才知道!不過你終歸要記住我的話:沒有什麼不幸比悲傷更加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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