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五一


  4-04

  夏天,我到了城裡季赫文斯克集市,又一次與巴拉文邂逅。他同一個投機商並排走著。那投機商衣衫襤褸,十分肮髒。而他卻衣冠楚楚,特別整潔——一身上下都是新的,他頭戴新草帽,手拿閃亮的拐杖。那投機商緊跟著他,激動地向他賭咒,不時以詫異和疑問的眼光望一望他。巴拉文走著,沒聽他講話,那雙淺綠色的眼睛凝視著前方,冷淡無情。「都是廢話!」他終於不理他,走過來同我寒暄,仿佛我們不是兩年前,而是昨天才見過面似的。他拉著我的手,提議去「喝杯茶,稍許談一談」。於是我們走進一間茶棚裡,在談話當中,他笑著問我。「噢,您好吧,有什麼成就?」後來,他開始談我家的「困苦情況」——他不知從什麼地方打聽得比我們自己還清楚!接著他又談到我個人將來做什麼。我同他分手之後感到很傷心,決定立刻就回家去。當時天色已晚,寺院都敲響了徹夜禱告的鐘聲,設在寺院附近牧場上的集市也都收攤了。拉著大車的母牛氣喘吁吁,發出嚇人的怒吼,大車吱吱嘎嘎,好不容易爬上公路,回家的馬車在塵土飛揚和坎坷不平的牧場上顛簸著,不顧一切地打從我身邊拚命奔跑……我跳上一輛馬車,趕它到車站去——剛好有一趟晚車要去我們家鄉的那個方向。「是呀,究竟怎麼辦呢?」我想,回憶起巴拉文的那些話,我就更加深信,他話中的意思其實是悲觀絕望的。「我想不出,您往後怎麼辦,」他對我說。「你的祖祖輩輩在這種情況下都跑到高加索服務去了,向各外交機關報名,可您能到什麼地方去呢,或者能報什麼名呢?我認為,一般說來,您都不會去服務——您的理想不是這樣。象占卜書上所說的,您嚮往得太遠了。我看巴圖林諾只有一條出路:在別人還沒有把它拍賣之前,儘快把它賣掉。在這種情況下,您父親縱然很窮,但總還有幾個。至於您自己,那您就應該好好地想一想……「但我能想出什麼來呢?」我問自己。「莫非要我到倉庫去求他?」

  這次會面甚至使我翻譯《哈姆雷特》的工作有點冷淡下來。我是為了自己才翻譯它的,把它譯成散文。這部作品並非是我的心愛之物,只不過是我順手撿來的東西——那時我剛好想重新開始過一種真誠的、勞動的生活。我毫不延遲地著手翻譯,不久這工作便吸引了我,其困難反使我喜悅,使我興奮。除了我當時總想當一名翻譯家之外,還想為自己將來開拓一個生活的泉源,不僅是為那不可改變的藝術享受。現在,我一回到家,就突然明白,這些願望都是不可靠的。我還瞭解,歲月流逝,而巴拉文無心地在我身上挑起的那些「幻想」,至今依然是幻想。關於我家的「困苦情況」我很快就忘掉了。而「幻想」卻是另一回事……我其實幻想些什麼呢?譬如,巴拉文偶然提起高加索的事情——「你的祖祖輩輩在這種情況下都跑到高加索服務去了」,這又使我感到,只要能走上祖祖輩輩的地位,我願意獻出這半輩子……在集市上,有一個年輕的茨岡女人給我看手相。這些茨岡女人絕非是什麼新的東西!但她用有力的黑手指握著我的手時,我的感受是很多的,而且後來總使我想到她呵!她全身花花綠綠,自然,穿的是又黃又紅的破爛衣衫。她從塗滿頭油的小腦袋上取下披巾,不時輕輕地搖著兩腿,向我胡扯一些平素的無稽之言。使我苦惱的不僅是這雙大腿,這半睡不醒的愉快的眼睛和這兩片朱唇,而且是她身上顯露出來的某個遙遠地區的全部古物。還使我苦惱的是,這裡又出現我的「祖祖輩輩」——他們有哪一個人沒有在這些茨岡女人手中算過命呢?這就是我同祖祖輩輩的暗中的聯繫,是要感觸到這種聯繫的渴求,因為,如果這個世界在我們看來是完全新的,那麼,難道我們會象現在這樣愛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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