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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3-04

  夏天剛開始,我在那年訂閱的《週報》上讀到了一則簡訊,說納德松①的詩歌全集已經問世。當時納德松這個名字甚至在最僻遠的省份也引起了莫大的歡欣!我讀過納德松的詩,但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使我內心激動。「讓無情的疑惑的毒汁在受盡折磨的心中凝結」——這在我看來只是一句愚蠢的廢話。我不能對這樣的詩篇懷有特別的敬意,它們說什麼沼苔長在池塘之上,甚至說「綠色的枝葉」在它上頭彎腰。但反正一樣,納德松已是一個「早逝的詩人」,一個懷著優美和哀傷的目光,「在蔚藍的南方大海的岸上,在玫瑰和松柏之間逝世的」青年……當我在冬天讀到他的死訊,知道他的金屬棺材「沉沒在鮮花裡」,為了舉行隆重的葬禮,這棺材被送往「寒冷而又多霧的彼得堡去」之後,我出來吃飯時是如此激動和臉色蒼白,以至父親不時驚慌地瞟我一眼,直到我說明感動痛苦的原因後,他才安下心來。

  ①謝苗·雅可夫列維奇·納德松(1862-1887)是俄國詩人。

  「唉,就是這些嗎?」他獲悉我只為納德松的死而痛苦之後,便驚奇地間。接著他又以輕鬆的口吻生氣地補充了一句:

  「不過,你腦子裡多麼糊塗呵!」

  此刻《週報》的簡訊又使我激動萬分。一冬以來納德松的聲譽更加不凡了。關於聲譽的想法忽然闖入我的腦際,突然引起了我自己追求這種榮譽的強烈願望。要獲得這種榮譽必須從現在開始,一刻也不能延遲,所以我決定明天就到城裡去找納德松的詩集,以便好好地瞭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除了一個詩人的去世之外,他究竟以什麼來使整個俄羅斯為之驚歎,並對他如此欽佩呢?我沒有什麼可以乘騎的,因為卡巴爾金卡病了,幾匹役用馬都瘦得不成樣子,必須徒步進城。於是我開始走了,儘管路程不少於三十俄裡。我一早出門,沿著一條炎熱的、空蕩無人的大路不歇地走,約莫三個鐘頭就到了商業大街上的市圖書館。一位額上披著卷髮的小姐孤寂地坐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裡。這房間從上到下都堆滿了硬殼書,好些書的封面都已磨損了。這位小姐不知為什麼非常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風塵僕僕的人。

  「現在借納德松的書要排隊,」她漫不經心地說。「一個月以後您才可以等到……」

  我頓時發呆了,茫然不知所措。這不白跑了三十俄裡嗎!但是,看來她只是想稍許整我一下吧。

  「您不也是詩人嗎?」她立刻笑著補充說。「我認識您,我看見您時您還是個中學生……我把自己私人的一本借給您吧……」

  我連聲道謝,感到不好意思,也感到自豪,滿臉通紅了。我拿到這本珍貴的書高興得跳到街上,差點撞倒一個瘦削的姑娘。這姑娘年芳十五,穿著一件灰色的粗布連衣裙,剛從一輛停在人行道附近的四輪馬車上下來。這輛馬車套著三匹奇怪的馬——一色的花斑馬,個兒不大,筋肉壯實,毛色、樣子一模一樣。更奇怪的是那個車夫,他拱起背來坐在駕車座位上,枯瘦如柴,身軀很小,卻十分結實,衣衫襤褸,但裝束講究。他是個紅發的高加索人,戴著一頂褐色的毛皮高帽,歪到腦勺後。馬車內坐著一位太太,身材高大,儀態萬方,穿著一件寬敞的繭綢大衣,相當嚴厲和驚奇地瞟我一眼。小姑娘大吃一驚,急忙問到一邊。她那顯出患肺結核病的黑眼睛,那有點發藍的清秀的臉蛋,那可憐的、有病的雙唇都奇異地透露出驚駭的表情。我更加茫然不知所措,非常激動和有禮貌地對她叫喊一聲:「哎呀,千萬請您原諒!」我頭也不回,直往街下邊飛奔,向市場跑去,只想在一個餐館裡喝杯茶,趕快瞄一下那本書。但是,這次相遇命中註定不會這樣簡單地就完了。

  這一天我非常走運。餐館裡坐著幾個巴圖林諾的農夫。這些農夫一看見我,就象同鄉在城裡相遇一樣,高興地一起驚叫起來:

  「這不就是我們的小少爺麼?少爺!請到我們這邊來!不要嫌不好,您來跟我們坐在一起吧!」

  我坐到他們旁邊,心中非常高興、希望能跟他們一起回家。果然。他們立刻提議順便把我送回去。看來,他們是來運磚的,大車都放在城外,在別格拉雅一斯洛波達附近的磚廠裡。整個黃昏他們都在裝磚,要到「夜間」才能轉回去。我在磚廠裡一連坐了幾個鐘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暮色空蒙的田野,它一直伸展到公路那邊。農夫們忙碌地裝著磚。城裡已經鳴鐘晚禱了,太陽完全沉到變成紅色的田野上,可他們還在裝磚。我由於無聊和困倦而疲憊不堪了,突然有一個農民用力拖著一箱新紅磚到大車上來,他向一輛在公路旁的大道上揚起塵土的三套馬車點首示意,用譏嘲的口吻說:

  「那是比比科娃太太。她到我們那兒去找烏瓦羅夫。前天他就對我說了,他正等她來做客,還買了一隻羊來宰呢……」

  另一個農民接上去說:

  「不錯,就是她。駕車臺上還有那個吸血鬼……」

  我定睛一看,立刻就認出了那幾匹剛才停在圖書館附近的花斑馬。我恍然大悟。自從我匆匆離開圖書館之後,一直不讓我心中安靜下來的是什麼,就是這個瘦削的女孩,使我內心煩擾。一聽說她正要到我們巴圖林諾,我便跳起來,向農夫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於是我立刻知道了許多事:比比科娃太太是這個女孩的母親,她是一個寡婦,這女孩在沃龍涅什的一所學院讀書,農夫們管這所學校叫「貴族機關」。她們住在頓河左岸自己的「莊園」裡,生活相當拮据。她們是烏瓦羅夫的親屬。她們還有一個親戚馬爾科夫,與她們為鄰,送給了她們幾匹馬。他的花斑馬是全省馳名的,那個吸血鬼高加索車夫也一樣有名。他原先是馬爾科夫的馴馬員,後來就在他家裡「馴伏下來」了,成為馬爾科夫的摯友。原因是如下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次,一個茨岡偷馬賊。想從馬爾科夫的馬群中偷走一匹最好的母馬,結果被這個高加索人用馬鞭抽得要死……

  我們在薄暮時分才離開城市。慢慢地拉,慢慢地拖,走了一整夜——那幾匹瘦弱的馬拖著百把普特重的東西已夠盡力了。多麼可怖的一個夜晚間!黃昏我們剛走上公路的時候,突然起了風,從東方卷來簇簇烏雲,煞時間天昏地暗,使人忐忑不安。開始雷聲隆隆,震撼整個天空,更可怕的是閃出一道道紅色的電光……半個鐘頭後,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在這一片漆黑中,從四面八方有時吹來一股熱風,有時一陣清風。那些粉紅色的和白色的閃電,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到處亂竄,使人頭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轟隆聲、霹靂聲不時在我們頭上轟響,劈啪一聲,有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聾。後來狂風大作,雷電交加,高空上的烏雲,被蛇一樣的白熱化的電光劃破,閃出齒狀的火光,猛烈顫抖,極其可怕。接著傾盆大雨,雨聲嘩啦,暴雨不斷抽打我們。在這種象啟示錄所載的閃光與火焰當中,象地獄般黑暗的天空在我們頭上挪開了,看來一直把天底的深處都暴露了出來,以至可以隱約地看到那些象黃鋼一樣閃爍著光輝的雲山,它們就象那神奇的、古來就有的喜馬拉雅山脈一樣……我躺在寒冷的磚頭上,身上蓋著一些粗布和幾件厚呢上衣,農民們把能蓋的都給我蓋上了,但五分鐘後全都濕透了。這種地獄的苦難和大洪水對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已經完全陷於新的愛情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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