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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三部

  3-01

  出殯後我還在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待了半個月。那種生活不可思議地和可怕地剛剛結束了,我親眼目睹了一切,感受依然是鮮明而矛盾的。

  在那些日子裡,我感到更痛苦的是還要經受一次考驗——同即將回家去的安卿告別。但在這次考驗中,我也能發現某種令人傷心的慰藉。

  父親和彼得·彼得羅維奇為了表姐決定在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再待一些時候,我也留下來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安卿。雖然我對她的愛戀與日俱增,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想把那矛盾的感情拖延下去。這些感情控制著我,使我不能撇下《浮士德》。這本書是我當時在皮薩列夫的書堆中偶然找到的。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在事業的鼎盛時期,生活有如波濤,
  我雖不可見,但看來到處都有。
  我既是生活海洋的歡樂與憂傷,
  也是它的降生與死亡。

  生活的浪濤啊!
  在這宇宙的喧鬧的織機上,
  我毫不歇息地畢生在織紡,
  無論是人類的豸蟲或者精英,
  我都賜他一件上帝生活的衣裳……①

  ①見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夜》。這是據俄文轉譯的。

  在瓦西裡耶夫斯科耶的生活也是矛盾的。雖然它還充滿著悲傷,但在這百花盛開、春意盎然的美景中,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由於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變化,它使人產生了特別愉快的印象。大家覺得,應該以新的、甚至是加倍的力量來重建生活了。現在全屋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許多地方變了樣,一些多餘的舊家具搬到閣樓上去了,有幾件東西改放了房間,給表姐安排了一間靠近兒童室的新臥室,以前在小客廳後面的夫婦用的起居間改為一個寬敞的、擺著長沙發的客廳……然後又把死者用過的物品幾乎都收藏起來我有一次看見,在屋後的臺階附近,有人用刷子清刷死者用過的衣裳,把他的一件貴族制服、帶紅帽圈的便帽和絨毛三角制帽一起放進一隻古老的大木箱裡……經濟上也開始建立新的制度。現在是由我父親和彼得·彼得羅維奇掌管了。正象主僕之間一開始常有的情況一樣,所有的僕人都竭誠服從他們,希望新的秩序能帶來新的局面,使每件事都能認真地卓有成效地進行。我記得,這使我非常感動。更令人感動的是,我的表姐已逐步恢復正常。她稍稍清醒過來了,開始變得平靜,跟通常一樣,有時還在吃飯時對孩子們提出的一些愚蠢而又可愛的問題報以一笑。彼得·彼得羅維奇和父親,雖然不多說話,但對她總是體貼入微的……

  我覺得,這些既悲痛又幸福的日子已一閃而過。每天晚上同安卿分手之後,我為這種無休止的告別感到甜蜜,也感到悲傷。一回到家中,我便立即走進書房,蒙頭大睡,陷於明天會面的幻想。早上,我拿著一本書坐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裡,急不可耐地等待著那一個時刻,盼望又能領著安卿跑到河邊去到處遊蕩。在這個時候,維甘德的幾個小女兒通常是同我們在一起的,不過,她們總是跑在前頭,沒有妨礙我們……中午回家吃飯,午飯後我又把《浮士德》再看一遍,——又開始等待晚上的會見……每到傍晚,一輪明亮的新且出現在花園下邊,夜鶯開始啼唱,神秘莫測,宛轉悠揚。安卿坐在我的膝蓋上,擁抱著我。我聽到她的心房在跳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一個女人身體的愜意的重量……

  她終於走了。我從來沒有象那天一樣發瘋地痛哭過。不過,我是對整個世界、對生活、對人的肉體與精神的美都懷著莫大的溫情、愛戀和淒苦而痛哭的啊!晚上,當我已哭得神智不清,慢慢地沉靜下來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又走到河邊去漫步。突然,送安卿到車站去的馬車,返程時趕到我的身邊,車夫把馬車停住,遞給我一期彼得堡的雜誌,我一個月前曾向它初次投寄過詩稿。我一邊走一邊翻,我那有魅力的名字象閃電一樣闖進了我的眼簾……

  次日清晨,我徒步回巴圖林諾。我先走一條乾涸的、已經踏平的土路,它蜿蜒在耕地之間,兩邊耕地在晨霧中影影綽綽。後來我沿著皮薩列夫的森林行走,森林裡陽光摧燦,一片蔥郁,鳥語花香,充滿陳年腐葉的氣息和初放的鈴蘭的馨香……我回到巴圖林諾,母親一見我清瘦的臉龐和失神的眼睛,不禁大吃一驚,兩手一舉一拍。我吻了吻她,把雜誌遞給她後,便回到自己的房裡。我渾身疲倦,走路踉踉蹌蹌,已不認識自己熟悉的家了,它變得狹小和破舊,使我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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