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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2-18

  巴圖林諾的莊園是很美的。特別是在這個冬天。大門的石柱,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權劃破的雪堆,寂靜,陽光,刺人肌膚的寒氣,廚房漂來的甜美的油煙,從廚房到正房以及從下房到廚房、到馬廄、到院子周圍其它雜用房的足跡,足跡中顯露出來的家庭的舒適……幽靜,風光,鋪滿厚雪的房頂,屋後兩邊可見的花園,入冬以來深埋在雪堆裡,黑壓壓的禿枝千姿百態,百年古老的雲杉的墨綠色的樹梢。從屋頂後頭,從陡坡背後。象雪山之巔一樣聳入雲霄,樹梢兩邊的煙囪炊煙絛繞……在門廊太陽曬暖的三角銀飾上,蹲著幾隻象修女模樣的寒鴉,它們舒服地偎依著。平常都愛吱吱喳喳,但此刻卻寂然無聲了。它們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輝、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閃耀弄得眯縫起眼睛,親切地注視著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臺階上用凍結了的氈靴踏著變硬了的雪地,發出吱嘎的聲響,登上右邊主要的門廊,走過屋簷,推開沉重的年久變黑的橡木大門,就可以通過黑暗的長長的過道……在僕人的房間裡,窗邊立著一隻粗笨的大木櫥,涼颼颼,暗濛濛。窗戶朝北,陽光從不在那裡停留,但有一隻爐子的銅蓋總在那裡顫動,發出吱吱的聲音。房間的右邊是一條幽暗的走廊,直通寢室,正對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門。進入大廳,大廳裡沒有生爐子,空蕩,冷冰,牆上掛著幾幅肖像,一幅是戴著捲曲假髮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羅皇帝①,他是個翹鼻子,穿著紅翻領的制服。還有許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燭臺,堆放在一間狹小的早已廢棄的餐室裡。這些東西全都凍僵了。在童年時代,從這鑲了一半玻璃的木門向裡窺視,心中就格外高興。大廳裡一切都浸沉在陽光裡,在平滑和非常寬闊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點象火花一樣在燃燒,在溶解,那是上邊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邊的一個側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樹的黑枝權爬了進來。從對面那些有陽光的窗戶,可看到埋在雪堆裡的花園。中間的一個窗戶全被一棵最高的雲杉擋著,就是那棵在屋頂的兩個煙囪之間可以看得見的雲杉。在這個窗子的後邊,垂著雲杉的枝椏,上面蒙著白雪,富麗堂皇……寒冷的月夜裡,雲杉的美真是難以形容!你走進屋內,大廳已沒有燈火,只有窗外高懸在空中的一輪明月。大廳是空的,但非常雄偉,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雲煙,而那株茂密的雲杉,由於針葉全被白雪覆蓋,就象穿著一件喪服一樣,威嚴地聳立在玻璃窗外,把樹梢伸向清澈透明的無底的穹蒼。廣布在天空上的獵戶星座泛著銀光,下面,在明亮的廣闊的天邊,燦爛的天狼星象藍寶石一樣閃爍,顫慄,這是我母親最喜愛的一顆星……在月夜的雲煙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著長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復思量過少年時代的考慮,曾多少次反復吟誦過傑爾查文②的氣宇軒昂的詩句啊!

  在暗藍色的太空中,
  一輪金色的明月在飄浮……
  透過窗戶,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黃色的光線
  在我塗了漆的地板上
  畫出許多金色的玻璃窗……

  我在這房屋中度過了第一個冬季,那時,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個冬季,我都同格奧爾基哥哥一起散步,無休止地談話,這些談話特別增長我的知識。有時我也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去,有時閱讀傑爾查文和普希金時代的詩人的詩歌。在巴圖林諾的家中幾乎沒有書。但我經常到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去,那裡有表姐的一個莊園,它坐落在山上,對著維甘德管理的一塊官地,官地上設有一家釀酒廠。表姐嫁給了皮薩列未,我們多年沒有到她家裡去過。她的公公——皮薩列夫老頭兒為人相當厲害,同兒子勢不兩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親爭吵起來。今年老頭子死了,我們兩家的關係已經修復,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圖書,這是老頭子一生的收藏。裡面有許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黃色的皮面裝訂,書脊上燙有金星。作家有蘇馬羅科夫③,安娜·蒲寧娜④,傑爾查文,巴丘什科夫⑤,茹科夫斯基,溫涅維季諾夫⑥,雅澤科夫⑦,柯茲洛夫⑧,巴拉廷斯基……這些書中浪漫主義的花飾——七弦琴,古羅馬式的瓶罐,鋼盔,花環,書中的字體、多半是淡藍色的毛糙的紙張,純潔而高尚的美,印在紙上的優雅的詩行,這一切都令人陶醉!讀了這些書卷,激發了少年時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產生寫作的強烈欲望。第一次企圖滿足這個渴求,滿足想像的欲望。這種想像確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讀《年輕的歌手飛向戰場》,或者《喧鬧吧,蒼白的溪流,從陡峭的山巔上喧鬧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著塔弗裡達的綠波中,我在晨曦時分看見了厄麗德》,我都能看見和感到這一個歌手、溪流、綠波、大海的清晨、裸體的厄麗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歡笑和哭泣……在這一個時期,從我筆下流出來的東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驚!

  整個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戀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過是一個樸素年輕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總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吧?她溫柔、善良,老是那樣快樂。她曾真心實意地直白地對我說過:「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歡您,您有一股熾烈的純潔的感情!」自然,這感情瞬息間就燃旺了。那天她穿著一件獨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鮮豔衣裙,從上到下顯出德國人的整潔,少女的可愛的風姿。她剛一走進照射著冬晨陽光的維甘德的餐室,走到我這個從車站一路來渾身凍僵了的人面前,開始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第一眼看見她,就弄得面紅耳赤。我輕輕握了一下她洗過水仍然還冰涼的手,心就立刻抖動起來。我認定,就是這種感情啦!我回到巴圖林諾時周身感到幸福,因為聖誕節的第一天,維甘德一家一定會來我們這裡。現在他們都來了,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開玩笑,整個屋子洋溢著德國人的喧鬧的歡樂氣氛,堆滿了鄉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別是過節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滿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長靴和氈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來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家都決定化裝到鄰近的莊園去。於是一陣喧鬧,大家化起裝來,隨便裝扮什麼,——大都化裝成農夫和農婦,他們把我的頭髮高高卷起,在臉上塗脂抹粉,用炭精條添上兩撇小鬍子。後來吵吵嚷嚷地成群湧到臺階上,臺階附近,已經有幾乘雪橇和無座雪橇停放在黑暗裡。大家分別坐上去,歡笑,叫喊,在小鈴鐺的伴奏下,通過院子新積起來的雪堆迅速地向前飛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只無座雪橇上……怎麼會忘記這一個冬夜的鈴聲,忘記這個荒涼雪地上的深夜,忘記那非凡的、冬天的、灰暗的、柔軟的、模糊的東西呢?雪夜裡,這種東西同飛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燈火匯合在一起,燈光象人所不知的冬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樣!怎麼會忘記雪夜的田間的空氣,忘記寒氣透過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記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輕熾熱的手中握著一隻從皮車套裡伸出來的少女的溫暖的手,忘記那雙在黑暗中閃爍著愛戀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①指保羅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為俄國皇帝。
  ②加弗利拉·羅曼諾維奇·傑爾查文(1743—1816),俄國卓越詩人。
  ③阿曆山大·彼得羅維奇·蘇馬羅科夫(1717—1777),俄國作家。
  ④安娜·蒲寧娜,不詳。
  ⑤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維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國詩人。
  ⑥德米特裡·弗拉基米羅維奇·溫捏維季諾夫(1805—1827),俄國詩人。
  ⑦尼古拉·米海洛維奇·雅則科夫(1803—1846),俄國詩人。
  ⑧伊萬·伊萬諾維奇·柯茲洛夫(1779—1840),俄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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