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二一


  2-03

  我在中學呆了四年,在一個市民羅斯托夫采夫家裡膳宿。這是二個貧寒的小戶人家。我不能到別的人家裡去,因為有錢的市民是不需要有人來搭夥投宿的。

  這種生活的開頭多麼可怕啊!就拿我在城裡的第一個晚上來說吧。那是同父母分手後的頭一個晚上,是在一個全新的和簡陋的環境中生活的第一個晚上。屋裡只有兩個狹小的房間,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我感到一切都陌生,同一些我這個少爺自然認為是卑微的人生活在一起,感到實在荒唐,可是這些卑賤的人卻突然有權來支配我,——僅此一點就夠可怕的了。羅斯托夫采夫家另外還有一個搭夥的房客,他與我同年,是我的同班同學,是巴圖林諾一個地主的非婚生子,紅頭髮,名叫格列波奇卡。那天晚上我們之間還沒有任何交往,他象只陷入籠中的小獸一樣,怯生生地坐在屋角裡,死不吭聲,十分古怪。他懷著野獸般的疑心,皺起眉頭,膘我一眼,可我沒有急於同他攀談,表示友好。順便說說,這是由於我看他不是一個很普通的孩子,對於這種人我可要防三分。我在卡緬卡時就知道,他將要同我在一起生活,但有一天我聽到,我們的保姆知道他是非婚生子之後,曾極難地罵過他。那天晚上在屋子外面,象有意為難似的,天色暗,到傍晚就落起雨點來。我從窗口望著那條長長的石板街,那兒死氣沉沉,一片蕭索,對面圍牆的後邊,一棵半禿的樹上有只烏鴉拱起背來,傷心地咕咕叫,預兆著不祥。在鋪滿灰塵的鐵屋頂的遠方,一座高聳的鐘樓直插陰雨的天穹,每一刻鐘都有一聲鳴奏,柔弱、悲戚、絕望……在這種晚上,父親會立刻叫人把燈點燃,送來茶炊,或者提前開飯,——「我受不了這種鬼黴氣啦!」但是,這裡一切都有規定的時間,還未到坐下來吃飯的時候,絕不會點上燈。現在就是如此。當夜色完全降臨,主人又從城裡回來的時候,他們才把燈點燃。主人個子很高,體格勻稱,褐色的面龐輪廓清晰,幹糙的黑鬍鬚已經花白。他的話不多,但說話算話,要求嚴格,以身作則,對己對人都恪守規矩,說這些規矩「不是由我們這些傻瓜,而是由我們的祖先父輩」一勞永逸地為家庭與社會的幸福生活而創立起來的。他從事收購和轉賣糧食牲口的工作,因此經常奔走各地。但就是他外出的時候,家中也籠罩著由他形成的嚴格而又高雅的氣氛。和藹沉靜的妻子,兩個光著圓脖子的姑娘和一個十六歲的兒子都沉默寡言,作事認真,井然有序,一言一行都得有事先的允許……此時,在這愁悶的黃昏,女主人和女兒坐下來做針線活,留心地等著主人回來吃晚飯。只要外邊的籬笆門一響,她們就頓時眉飛色舞起來。

  「瑪尼婭,克秀莎,開飯吧!」女主人站起來小聲地說,走進廚房。

  主人進了屋,在小前室裡摘下便帽,脫去厚呢長外套,只穿一件腰部帶褶的灰色輕便外衣。這外衣和那繡花的斜領襯衣,以及一雙靈巧的長統皮靴都特別顯露出他那俄羅斯人的氣派。他很有分寸地對妻子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後,便仔仔細細洗起臉來。隨後擰乾毛巾,在廚房木盆上方吊著的一把銅壺下抖動兩手。小妹妹克秀莎閉眼給他遞上一條乾淨的長毛巾。他慢條斯理地把手揩淨,一聲冷笑就把毛巾摔到她的頭上,——這使她高興得臉紅起來。他走進房間,畢恭畢敬地劃了幾下十宇,然後對著屋角的神像鞠躬……

  我在羅斯托夫采夫家的第.一次晚餐是終身難忘的——不僅僅是因為我認為這頓晚飯的菜肴過於奇特。他們先送來稀粥,然後,用一隻圓木盆送來一些灰色的、毛糙糙的瘤胃,一見到它們的樣子和聞到它們的氣味我就渾身打顫,而主人卻把這些瘤胃切開,弄碎,直接用手抓起來,並把鹽漬的西瓜同瘤胃拌在一起,臨末又端來牛奶燕麥粥。但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看到我只吃了稀粥和西瓜,主人便瞟了我兩眼,後來他嚴厲地說:

  「少爺,對一切都要習慣。我們是普通的俄羅斯人,習慣吃蜜糖餅乾,我們沒有特別講究的菜……」

  我覺得,他講最後一句話的聲調差不多是傲慢的,特別有力量,特別感人——在這裡。我第一次感到了後來我在城裡強烈感受到的東西: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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