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一二


  1-13

  在我父親的書房的牆上,掛著一把古老的、打獵用的匕首。一我看見過父親有時把白晃晃的匕首從刀鞘中拔出來,用上衣的衣擺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觸摸一下這平滑的、冰冷的、鋒利的鋼鐵,我渾身就沉浸在一陣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緊貼在懷裡,然後把它插進一件東西裡,一直紮到把手上。父親的剃刀也是鋼制的,而且更加鋒利,但我沒有發現它。直到現在我一看到任何鋼制的武器,心中就激動不已。這種感情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在童年時代是善良的、溫柔的,但有一次我卻懷著真正的快感殺掉了一隻傷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鴉。我記得一當時院裡很空蕩,家中不知為什麼也是沒有一個人。這時,我突然看見一隻非常黑的大鳥,它側著身子,笨拙地撐開一隻耷拉著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張張地向糧倉那邊跳去。我跑進書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當我趕到那只白嘴鴉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動,怯生的發亮的眼睛裡露出恐懼的神色,它撲向一邊伏在地上,張大嘴巴,發出絲絲的叫聲,兇狠得連聲音也嘶啞了。顯然,它已下決心同我拚個你死我活……當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開殺戒,這對我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後我有好幾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僅暗中向上帝祈禱,而且還向全世界禱告,祈求寬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靈的極端痛苦。但我畢竟還是把這只不幸的、同我作絕望拚搏的白嘴鴉宰了,它的鮮血濺了我的雙手,我殺它的時候懷著極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幾次爬上頂間,據傳說,大約是在那裡放著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馬刀吧?我們沿著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彎著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鑽進去,經過屋樑、頂棚梁、一堆堆的灰塵和垃圾。頂間很暖和,也很悶人,有一股冷卻了的火煙、油煙、爐子的氣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陽,有遼闊的空間,而這裡卻昏暗,使人難受,使人昏昏欲睡。屋頂上,田野的風在我們周圍自由地呼號,而風鑽到了這裡聲音就變得喑啞,變成了另一種不祥的風,象魔怪吹來的一樣……昏暗漸漸變亮,我們借助天窗的亮光繞過了磚砌的煙道和煙囪的上半節,不停地垂頭鑽來鑽去,仔細查看橫樑的下面,查看斜擱在橫樑上的灰塵撲撲的桁梁,借著亮光,逐處扒開塵土,塵土有時是灰色的,有時是紫色的……要是能找到這把神奇的馬刀該有多好呵!我會幸福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不過,我要它幹什麼呢?我對它的這種狂熱的和盲目的愛是從哪裡來的呢?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為何要存在,這一點我已經感覺到了。

  我們毫無結果地搜尋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來休息。這個與我共同尋找馬刀的怪人坐在桁梁上,卷著紙煙,想著心思,低聲地咕嚕著什麼。他是唯一瞭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熱情的人。不知為什麼他要毀壞自己的全部生活,並且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到處糟踏它。我站著,在天窗口上瞭望。現在頂間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別是在天窗的周圍,頂間裡鳳聲也並不讓人覺得兇險了。不過,在這裡我們還是我們,莊園也還是原來的莊園。我象旁觀者一樣,想像著莊園的情景,想像著莊園那平靜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邊,在陽光燦爛的世界上,淺綠色的花園和深綠色的樹梢千姿百態地環抱在我的四周。從上面往下看,這些樹梢甚為奇觀,裡面充滿了麻雀的生氣勃勃的嘰喳聲,在樹梢叢裡麻雀披著滿身的綠蔭。可是從上面看,它們在陽光下卻象玻璃一樣閃閃發光。我一邊瞧一邊想:這是為什麼呢?也許,這只是為了十分美觀罷了。在花園後面,田野一直伸延到遠方,地平線上,巴圖林諾象一座遙遠的森林,顯現出一片藍色。在那裡,不知為什麼我的外婆竟然在她那古老的莊園上,在那屋頂非常高的、鑲著花玻璃的房屋裡整整度過了八十個春秋。向左望去,一切都在陽光的塵埃中閃耀著。牧場後面,是諾沃謝爾基,那裡有藤蔓、菜園、貧苦農民的穀倉和長街兩旁的一連串簡陋的茅屋……為什麼那裡存在著雞、狗、牛犢、運水馬車、幹草棚、大肚皮的小孩。牙尖嘴利的婆娘,漂亮的少女、蓬頭垢面的苦悶的農夫了為什麼尼古拉哥哥幾乎每天都要到那邊去看薩什卡?只不過是因為他看見她那甜蜜和溫順的臉龐,看見她那白府綢襯衣,看見大圓領上部袒露的肌膚,看見她那修長的身段和裸露的雙腳,就感到莫名其妙的舒暢而已。……我也很喜歡大圓領上部袒露的肌膚,它也激起我的一種難受的感情。我很想對它搞點什麼小動作,但具體搞些什麼,為什麼要搞呢?我也莫名其妙。

  是的,在那些日子裡,最使我著迷的是那把藏在頂間上的馬刀。但有時也想起薩什卡。有一天,她來到我們的莊園,低垂著頭,站在臺階上,膽怯地同我母親講話。這時我對她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甜蜜的和使人苦惱的感情,這是一種最莫名其妙的感情的初次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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