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蒲寧 >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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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我記得有一次到羅日傑斯特沃去做彌撒。 這一天一切都洋溢著非同尋常的節日氣氛:馬車夫穿上一件黃色的絲綢襯衣和一件棉絨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駕車座位上,這是一輛三匹馬拉的四輪馬車。父親的下巴刮得光溜溜,一身城裡人的打扮,戴著一頂帶紅圈的貴族便帽,帽下從鬢角到眉間露出一絡黑黝黝的梳洗過的頭髮,透出古樸的風度。母親穿著一件鮮豔的連衣裙,輕而薄的衣服上打滿褶皺。我穿上一件綢緞襯衣,頭上抹上香油,整個身心都感到快樂和緊張…… 田野很窒悶,酷熱,在凝然不動的高高的莊稼之間,狹窄的道路上塵土飛揚,馬車夫高傲地趕過一群群農夫和農婦,他們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著車子去歡度節日。我們從非常陡峭的石山上沖下來,駛進一個村莊,我在村子裡看見許多新奇的事物,高興得心兒好象要停止跳動一樣。我的印象很多:這個村子裡,家家都有一個寬大的院落,打穀場上都有古老的橡樹,都有養蜂場,主人們很殷勤好客,他們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錢的獨院獨戶的小地主,從不依賴於他人。山麓下,一條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陰影裡蜿蜒著,藤蔓上佈滿吱吱喳喳的白嘴鴉,小溪散發出藤蔓的清涼氣味,散發出生長藤蔓的窪地的潮氣。當你登上對面的山頂,駛過一道橫跨清溪的石橋之後,就來到教堂前面的牧場上,那兒聚集著許多裝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們。有姑娘和農婦,還有彎腰駝背的、死氣沉沉的老頭兒。這些老頭都穿著乾淨的長袍,戴著圓錐形的呢帽。教堂裡十分擁擠。由於擁擠,由於輝煌的燭火,由於射在圓頂上的陽光,教堂裡洋溢著一種馨香的熱烘烘的氣息。我內心充滿自豪感:我們站在大家的前面,是這樣清楚、熟練和一本正經地禱告著。彌撒完畢後,神甫讓我們吻那帶青銅氣味的十字架,並且謙恭地向我們鞠躬……達尼拉老頭是一個溫和的怪人,他長著一頭淺灰色的卷髮,棕色的脖子就象一隻炸裂開的瓶塞。我們做過彌撒後就在他的院子裡休息,喝茶,吃點熱餅和蜂蜜,蜂蜜盛在一隻大木缽裡,堆成小山一樣。有一回,這老頭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塊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進我的嘴裡……這件事我想起來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經知道,我們貧窮了,父親在克裡米亞戰爭①時期「亂花了」許多錢,在唐波夫居住的時候賭輸了一大筆,他無所顧忌,常常無謂地自己恐嚇自己說,我們最後的一件東西都快要「拍賣」了。我知道,頓河左岸的莊園業已「拍賣」,我們已經沒有這個莊園了。但是,那些日子總還在我身上保存著滿足和安寧的印象。我現在還記得中午我們家的那些快樂的時刻,豐盛的油膩膩的和有營養的菜肴,許多僕人,許多鑽進屋裡來的獵犬,敞開的窗子外面是樹木、陽光和花園的綠蔭,在敞開的大門口,有許多蒼蠅和美麗的蝴蝶……我記得,在漫長的午休時間,整個莊園如何甜蜜地在沉睡……我記得傍晚同哥哥們一起散步,記得他們青年時代的、熱情洋溢的講話,那時他們已開始把我帶在身邊……我還記得一個神奇的月夜。月光下,南方的天邊美得無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鏡高懸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藍色的星星在閃爍。「哥哥們講,這就是我們不知道的世界,也許,是最幸福的、最美麗的世界,也許,我們總有一天會到那個世界上去……在這樣的夜晚,父親不睡在家裡,而睡在窗下院子裡的大車上。大車上堆滿了乾草,乾草上設了床鋪。我覺得,金光閃閃的月光灑在他身上,灑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這樣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夢見月光,夢見世界和鄉村的夜景,夢見美麗的郊外田野和故鄉莊園…… ①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國與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國聯軍的戰爭。 只有一件事情使這幸福的時刻黯然無光,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黃昏,幾個牧童從地裡趕著役馬回來,飛快地跑進莊園的大院,叫喊著,說謝尼卡在疾馳中連馬帶人一起滾進了普羅瓦爾,一直滾到深底,滾到可怕的蘆葦叢裡,據說那裡面就象爛泥塘一樣。工人們、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跑去搶救,想把他們拖出來。整個莊園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著一把汗:是否能救出來呢?太陽西沉,天色漸漸昏暗,「從那邊」來的音信依然杳無。當去的人回來的時候,大家就更加沉寂下來,因為人馬俱喪……我記得一句可怕的話。「要立刻報告警察局長,派人去看守『屍體』……」為什麼這些對我說來完全陌生的話是如此可怕?莫非我當時已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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