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梅裡美 > 煉獄裡的靈魂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為著避免嫌疑,唐璜在確定誘拐日子的前兩天就到馬拉尼亞古堡去了。他在這古堡中度過了他童年時期的大部分光陰,可是自從他回到塞維利亞以後,他還沒有進去過。黃昏時分他到了那裡。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一頓好夜宵,接著他讓人替他脫了衣服,上了床。他在臥房裡點燃了兩盞大燭燈,桌子上放著一本黃色小說書。他看了幾頁以後,覺得將要入睡,就合上書,熄滅了其中一盞燭燈。在熄滅第二盞燭燈之前,他無意之中在臥房裡到處張望,突然間他在臥床的壁凹處看見了那幅畫著煉獄的痛苦的圖畫,這幅圖畫是他在孩提時代經常凝視的。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個被一條蛇咬齧著五臟的人身上,雖然這景象現在使他比過去更害怕,可是他的視線仍然無法挪開。同時他想起了戈瑪爾隊長的容貌,想起了死亡在他的臉上留下可怕的歪嘴扭鼻的樣子。這個回憶使他不寒而慄,毛髮直豎。可是他鼓足勇氣,熄滅了最後一根蠟燭,希望黑暗可以解除這些醜惡的圖像所給他的煩擾。誰知黑暗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慎。他的眼睛始終望著他所看不見的圖畫;他對圖畫太熟悉了,那幅畫就像大白天一樣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印象裡。有時他甚至覺得畫裡的人像發出亮光,明亮起來,仿佛畫家所畫的煉獄裡的火是真正的火焰似的。最後,他激動得不得不大聲叫喊家人來搬掉那幅使他這樣害怕的圖畫。家人們走進他的臥室以後,他對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他認為如果家人們知道他害怕一幅圖畫,就會恥笑他。因此他只能用最自然的聲調對他們說:把蠟燭點起來,然後讓他單獨一個人留在房間裡。接著他開始看書;可是只有他的眼睛在看,他的心思卻在那幅圖畫上。他處在難以形容的不安寧狀態,整夜沒有合眼。

  天一亮,他就趕緊起來出外打獵。體育鍛煉和早晨的新鮮空氣使他逐漸安靜下來,他回到古堡的時候,那幅畫所引起的印象已經消失。他坐下來吃飯,喝了很多酒。他上床睡覺的時候神志已經有點不清。他下令在另一間房裡準備了一張床,當然他不會把那幅畫也叫搬過去;可是那幅畫在他的腦子裡的印象深刻有力,使他在那天夜裡又失眠了一段時間。

  不過這些恐怖並沒有使他對過去的生活感到後悔。他仍然想著他計劃中的誘拐;他對家人們作好各種必要的囑咐後,自己單獨一個人回到塞維利亞。他趁白天大熱的時候走,以便於晚間到達。實際上他到達德爾·略羅塔樓附近的時候天已黑了,他的一個家人在那裡等他。他把馬交給家人,問清楚轎車和騾子是否都準備好了。按照他的命令車子和騾子應該在一條街裡等待,這條街既要靠近修道院,使他和特雷莎能夠步行到達那裡;又要離修道院不太近,以免遇到夜巡隊時引起懷疑。一切都準備就緒,他的命令一字一句都執行無誤。他發覺他還要等待一小時才能向特雷莎發出約定的信號。他的家人把一件褐色的大斗篷披在他的肩上,他就單獨一人從特裡亞納門走進塞維利亞,把斗篷遮著臉面,以免被人認出。炎熱的天氣和疲勞迫使他坐在一條荒無人跡的街道的一張凳子上。他在那裡想起什麼歌兒就吹起口哨或者哼著什麼歌兒。他不時看看表,難熬地發覺時針並不隨他的焦急心情而走得快點……突然間一陣莊嚴的哀樂叩擊他的耳膜。他起先只聽出是教堂舉行喪禮時的歌聲。過了一會兒一隊宗教隊伍從街角上轉彎,一直朝他走過來。長長的兩排悔罪人拿著點燃著的蠟燭前導,後面跟著一個蓋上了黑絲絨的棺材,由幾個身穿古式服裝的人抬著,這些人都有白鬍子,身邊都佩著劍。最後又是兩行穿著孝服的悔罪人手裡拿蠟燭,像開頭的那兩排人一樣。整個隊伍緩慢地、莊嚴地前進。聽不見石板地上有腳步聲,簡直可以說隊伍中的每個人都在飄蕩著前進,而不是在行走。他們的袍子和斗篷上面又長又僵硬的褶縫,就像大理石像的衣服那樣僵直不動。

  看見這個景象,唐璜首先的反應是厭惡,就像一個專門講究享樂的人聽見死字就產生厭惡一樣。他站起身,想遠遠走開,可是悔罪人數目眾多,整個隊伍又十分華麗,使他覺得驚訝而且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隊伍向著鄰近的一個教堂走去,教堂的門正在嘩啦嘩啦地打開。唐璜拉了拉一個拿蠟燭的人的衣袖,很有禮貌地問他,他們埋葬的是什麼人。悔罪人抬起頭,他的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就像一個剛得過一場又長又重的病的人一樣。他用一種陰慘慘的聲音回答:

  「他是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

  這個奇怪的回答使唐璜的毛髮直豎;可是片刻之後他就恢復了冷靜,開始微笑。

  他想:「我聽錯了,或者這老頭子弄錯了。」

  他與隊伍同時走進教堂。喪歌又唱起來了,還有嘹亮的大風琴伴奏;穿著喪袍的教士們唱起深淵的呼喚。儘管他努力保持鎮靜,唐璜還是覺得渾身的血液在凝固。他走到另一個悔罪人面前,問他:

  「你們埋葬的是誰?」

  「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那個悔罪人用空洞而可怕的聲音回答。唐璜馬上靠在一根柱子上以免跌倒。他覺得他渾身癱軟,已經失去了勇氣。可是儀式仍然繼續進行,教堂的圓頂更把大風琴的聲響和可怕的《憤怒的日子》的歌聲擴大。唐璜仿佛聽見了最後審判日天使們合唱的歌聲。最後,他振作精神抓住從他身邊經過的一個教士的手。這手冰冷得像大理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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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天主教為死人舉行儀式時,拉丁祈禱文的開頭一句:直譯是:「我從地底向你呼喚。」
  《憤怒的日子》即最後審判日,天主教的讚美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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