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梅裡美 > 高龍芭 | 上頁 下頁
十九


  奧索穿著新服裝吃早飯,在吃飯當中他對妹妹說,他的箱子裡面有些書,他還想從法國和意大利再運些來,以便她好好地用功讀一讀。

  「因為,高龍芭,」他又說,「在大陸上有些小孩一離開奶媽就學會了的東西,像你這麼一個大姑娘還不懂,那是可恥的。」

  「您說得對,哥哥,」高龍芭說,「我知道我缺少些什麼,我能學習再好也沒有了,尤其是希望您能教我。」

  一連過了幾天,高龍芭沒有提過巴裡奇尼家人的名字。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哥哥,經常同他談論內維爾小姐。奧索教她念法文和意大利文的書,對她有時能發表一些十分準確而且通情達理的見解,有時卻對最普通的事物一無所知,總感到十分驚異。

  一天清晨,早飯以後,高龍芭出去一會兒,回來時手裡並沒有拿著書和紙,頭上卻披著梅紗羅,樣子比平日更嚴肅。

  「哥哥,」她說,「我求您陪我一起出去。」

  「你要我陪你到哪兒去?」奧索一邊說一邊挽著她的臂膀。

  「我不需要您挽著我的臂膀,哥哥,拿起您的槍和子彈匣。

  一個男子漢永遠不能不帶武器就出門。」

  「好啊!應該順著潮流走。我們到哪兒去?」

  高龍芭沒有回答,緊了緊頭上的梅紗羅,叫了看門狗,帶著哥哥出了門。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了一條低窪的路,在葡萄園中迤邐前進。她對狗作了一個手勢,放它在前面奔跑,它仿佛完全懂得她的意思,因為它馬上忽左忽右地走著,有時從左邊穿過葡萄園,有時從右邊穿過,始終離它的女主人50步遠,有時停在路當中,搖著尾巴向她注視。看來它對偵察任務完成得很好。

  「假如穆斯凱托狂吠起來,」高龍芭說,「哥哥,馬上把槍裝上子彈,站著不動。」

  離村子一裡地左右,轉彎抹角走了許久,高龍芭突然在一條道路拐彎的地方停了下來。那裡有一堆樹枝,砌成一個小金字塔,有些樹枝還是青的,有些已經乾枯了,塔高約有一公尺,頂上露出一個十字架的尖端,那木頭十字架是漆成黑色的。科西嘉有好幾個區,尤其是在山地裡,流行著一種非常古老的風俗,也許同異教的迷信有關,這風俗是要過路的人,向有人死於非命的地點,扔一塊石頭或者一根樹枝。天長日久,只要這個人的悲慘結局還留存在人們的記憶中,就日復一日有人這樣扔的。大家把它稱為某人的堆。

  高龍芭在這堆樹枝前面停下來,隨手折了一枝野草莓樹的樹枝,扔在金字塔上。

  「奧索,」她說,「爸爸就死在這裡。哥哥,為他的靈魂祈禱吧!」

  她跪了下來。奧索學著她的樣子。這時候村子裡的大鐘響了,因為昨天晚上死了一個人。奧索淚如雨下。

  幾分鐘以後,高龍芭站了起來,眼睛是幹的,但神情很興奮。她學著她的同鄉人的樣子,很快用大拇指畫了一個十字,科西嘉人這樣畫十字的時候通常總附帶起一個莊嚴的誓。接著她就拉著哥哥,向著回村子的道路走去。他們默默地走進了家門。奧索上樓到自己的臥房裡。不一會兒,高龍芭也跟著上來了,她帶來了一個小小的首飾箱,放在桌子上。她把首飾箱打開,取出一件佈滿大滴血跡的襯衫。

  「這是爸爸的襯衫,奧索。」

  她把襯衫扔到他的膝上。

  「這是打中他的子彈。」

  她將兩顆生銹的子彈放在襯衫上。

  「奧索哥哥!」她撲到他的懷裡,用力擁抱他,叫道,「奧索!你一定得為他報仇!」

  她像瘋了一般擁抱他,吻著子彈和襯衫,然後走出臥房,讓哥哥坐在椅子裡呆若木雞。

  奧索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不敢把這些可怕的遺物從自己身上挪開。最後,他用盡氣力一掙扎,把遺物都重新裝進首飾箱裡,奔到房間的另一端,縱身倒在床上,腦袋朝著牆壁埋進枕頭中間,仿佛他想避開不去看一個幽靈似的。他妹妹的最後幾句話一直在他的耳邊響著,他似乎聽見了命定的、無可避免的神示,向他索取鮮血,索取無辜的人的血。我不準備詳細敘述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的種種感覺,這些感覺的混亂,正如一個瘋子的頭腦那樣亂七八糟。他好半天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不敢回過頭來。最後他站了起來,關上首飾箱,慌慌張張地走出宅子,奔到田野裡,一直朝前走,也不知自己到哪兒去。

  慢慢地,郊外的空氣使他精神放鬆了,他變得平靜起來,能比較冷靜地研究一下自己的處境和解脫的辦法。我們已經知道,他並不懷疑巴裡奇尼家人是兇手,可是他饒恕不了他們偽造強盜阿戈斯蒂尼的信件,起碼他認為這封信是他父親的死因。不過告發他們偽造文書,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有時,成見或者當地人的本能向他襲擊,指出在道路轉彎的地方施行報復是容易的,他馬上想起部隊裡的同事,巴黎的客廳,尤其是內維爾小姐,就厭惡地把報復的念頭拋開。接著他又想起了妹妹的責備,在他身上所剩下的那點科西嘉性格使他認為這些責備是對的,而且特別使人傷心。在他的良心和他的成見的鬥爭中,只剩下唯一的希望,那就是向巴裡奇尼律師的一個兒子挑釁,然後找他決鬥。用一顆子彈或一劍結果他的性命,就能夠使他的科西嘉觀念同法蘭西觀念協調起來。找到了這個解決辦法而且考慮如何實施的時候,他已經覺得如釋重負,再加上其他一些更美好的想法,使他狂熱激動的心情完全平靜下來。西塞羅的女兒圖莉亞死了以後,他一心一意想著用各種各樣美好的事物放在弔唁詞裡去頌揚女兒,竟然忘記了悲痛。香迪先生死了兒子,也用同樣的方法大談生與死,結果也得到了安慰。奧索思忖他可以對內維爾小姐描繪一番他眼下的心情,這必然能引起這位標緻的姑娘極大的興趣,想到這裡他的沸騰的血就完全冷靜下來了。

  --------
  西塞羅(紀元前106—43年)拉丁演說家及政治家,但梅裡美所引用的這件事不見經傳。
  香迪是英國小說家斯特恩(1713—1768)所著《香迪的生平和見解》中的主人翁,梅裡美最喜歡引用斯特恩的著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