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梅裡美 > 嘉爾曼 | 上頁 下頁


  「那麼,您大概是摩爾人,……或者……」我欲言又止,不敢說出她是猶太人。

  「算了,算了!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亞人;要不要我給您算算命?您聽說過嘉爾曼西塔嗎?就是我。」

  當時,我不信仰任何宗教,距今已有十五年了,因此,即使我身邊纏著一個巫婆,我也絕不會怯而退步。「好嘛!」我內心自言自語,「上星期,我同一個剪徑土匪共進晚餐,今天卻要去和魔鬼的門徒一起飲冰。走天下路,見天下事。我與她結交,還有另外一個動機。說來慚愧,離開校門後,我曾花費不少時間研究神秘學,甚至幹過好幾次驅魔逐怪的勾當。雖然我早已改邪歸正,不再迷戀此類研究,可是我對一切迷信現象的興趣至今不減當年。瞭解一下波希米亞人的巫術到底提高到何等程度,我自有無窮的樂趣。

  談話之間,我們進入「內維裡亞」,靠一張小桌坐下,桌上點著一支蠟燭照明,蠟燭罩在玻璃球裡。這下我可以從容不迫地端詳我的吉達娜了,在座的幾位賓客也在飲冰,看見我有美人作伴,個個驚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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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達娜,西班牙人對波希米亞姑娘的稱呼。

  我真懷疑嘉爾曼小姐不是純血統波希米亞人,她美麗無比,至少我遇見的所有波希米亞女人都望塵莫及。西班牙人說,一個女人要具備三十個條件才稱得上美人,或者不妨說,得用十個形容詞才能形容她,而每個形容詞要適合她身體的三個部位。比方說,她必須有三黑:黑眼睛,黑眼瞼,黑眉毛;三嫩:手指嫩,嘴唇嫩,頭髮嫩,如此等等。其他條件,請看布朗托姆的大作。我的波希米亞女郎不能指望達到十全十美。她的皮膚光亮純潔,顏色近似黃銅。她的眼睛雖然有點斜視,卻大得可愛;她的雙唇稍顯豐厚,但鮮豔如畫,露出一口白牙,比開殼的杏仁更為潔淨。她的頭髮,也許有點粗,但又長,又亮,像烏鴉的翅膀泛著藍色的光澤。不必過於精雕細刻加以描寫,以免使您不堪享受,我不妨一言以蔽之:她身上的每個缺點,幾乎兼備著一個優點,兩相對照,優點比缺點也許更加突出。這是一種奇異的美,野性的美,她的臉乍一看令人吃驚,但叫你難以忘懷。尤其是她那雙眼睛,有一種既勾魂又凶野的神色,在任何別人的眼神裡是無法找到的。波希米亞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的這句諺語觀察之高妙堪稱畫龍點睛。倘若您無暇到植物園去研究狼的眼色,那您不妨仔細觀察您家的貓捕捉麻雀時的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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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朗托姆(一五四〇——一六一四),法國貴族作家,著有《名媛錄》,所謂西班牙美女標準,其典即出於此書。
  巴黎的植物園兼容動物,故有此說。

  在咖啡館裡讓人算命,豈不叫人笑話。因此,我請求漂亮的巫婆允許我陪伴她回家;她毫不為難就同意了,但她還想知道已是什麼時刻了,並請求我再一次按響報時表。

  「它真是金的嗎?」她說,並仔細地觀賞著。

  我們又開始散步,此時夜色鎖籠,多數店鋪已經關門,大街小巷空空蕩蕩。我們穿過瓜達爾基維爾大橋,走到市區邊上,在一幢其貌不揚的房屋前停下腳步。一個小孩給我們開門。波希米亞女郎對他說了幾句話,可我全然聽不懂,後來才知道這是波希米亞土語,叫羅馬尼或希貝·加里。小孩立刻不見了,留下我們倆待在一間頗為寬敞的房間裡,屋裡只有一張小桌,兩張凳子和一隻箱子。我不該忘記還有一個水罐,一堆橘子和一把洋蔥。

  房間裡只剩下我和她,波希米亞女郎從箱子裡取出一副似乎已經用舊了的紙牌,還有一塊磁石,一隻乾癟的四腳蛇,以及另外幾件必備的算命術品。爾後,她叫我用一個錢幣在我的左手畫十字,巫術儀式就這樣開始了。沒有必要在這裡向您陳述她作種種預言的細枝末節,至於她算命的那套本事,顯然可以看出,她可不是半路出家的女巫。

  可惜我們不久就受到打擾。房門猛然打開,一個男人闖進屋子,只見他披著斗篷,只露出兩個眼睛,不客氣地斥責了波希米亞姑娘一頓。我聽不懂他說什麼,但從他的口氣裡,知道他正大發脾氣。吉達娜看見他既不驚奇,也不生氣,反而跑著迎上去。她用剛才當著我的面用過的土語,嘰裡哇喇地對他說了幾句。只有她反復說的「佩依羅」一詞,我算聽明白了。我知道波希米亞人都這麼稱呼外族人。假設指的是我,解釋起來就麻煩了,我已抓起一隻板凳腿,暗自盤算,看准適當時機就朝那個入侵者頭上砸去。那傢伙粗暴地推開波希米亞女郎,朝我逼來;可是,他突然後退一步。

  「啊!先生,」他說,「原來是您!」

  我也瞧了瞧他,認出我的朋友唐何塞。此時此刻,我真有點後悔,當初沒有讓人把他絞死。

  「喲!原來是您,老朋友!」我笑著喊起來,儘量不露出勉強的痕跡;「您打斷了小姐的話,她正在給我算命,可有意思了。」

  「又來這一套!早晚要完蛋,」他咬牙切齒地說,狠狠地瞪著她。

  然而,波希米亞女郎繼續用土語跟他說話。她越說越激動。她眼睛充血,變得十分可怕,臉上肌肉抽搐,不停地跺腳。看樣子,她是在逼他幹什麼事,而他卻顯得猶豫不決。到底是什麼事,我已心中有數了,因為老看到她用小手在脖子上快速抹來抹去。我料想事關割一個人的脖子,而且我有幾分疑心,可能就是指我的脖子。

  對她波濤滾滾的長篇大論,唐何塞只斬釘截鐵地回答三言兩語。波希米亞女郎無奈,只好深惡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盤腿而坐,揀了一個橘子,剝了皮,吃了起來。

  唐何塞抓住我的胳膊,開了門,把我帶到街上。我們都一聲不吭,大約走了二百步路。後來,他伸手一指說:

  「一直往前走,您就上大橋了。」

  他轉身就走,匆匆離我而去。我回到客店,有點狼狽,心情的確很壞。最糟糕的是,脫衣服時,發現我的手錶不翼而飛。經過再三考慮,我既不想第二天就去討還原物,也不打算請求市長派人找回失表。我結束了對多明尼各會珍藏手稿的研究工作,就動身去塞維利亞。在安達盧西亞來回忙乎了幾個月之後,我想回馬德裡,中途必經科爾多瓦。但我已無心在那裡久留,因為我對這座美麗的城市和瓜達爾基維爾河的浴女們已經產生了反感。但還有幾個朋友要去看望,還有幾件事要辦,在這個穆斯林親王們的古都至少再呆三、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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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爾多瓦於八世紀被摩爾人征服,曾經連續四個世紀為穆斯林王國在西班牙的首都。

  我回到多明尼各會修道院,一位神父對我研究古門達遺址一向關心備至,他一看見我就張開雙臂歡迎,高興地叫嚷起來:

  「感謝天主!歡迎歡迎,我親愛的朋友。我們都以為您死了呢,而我呢,我對您說吧,為了拯救您的靈魂,我念了多少《天主經》和《聖母經》,可我並不後悔。您居然沒有被人謀殺,但您遭到搶劫,這個我們是知道的。」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道,頗為驚訝。

  「是的,您曉得,就是您那只漂亮的報時表嘛,在圖書館裡,每當我們叫您去聽唱詩時,您就按表報時間。太好啦!它已經找到了,人家會還給您的。」

  「這就是說,」我打斷了他的話,有點難堪,「我不知丟在什麼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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