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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老實說,」達爾西對自己說,「我如果聽從蒂勒爾的勸告,買了一個希臘女奴帶到巴黎來,那我就是最大的傻瓜了。真的,這就像我的朋友哈勒布-埃方迪所說的那樣,把無花果帶到大馬士革來。感謝上帝!我不在的時候文明已經大踏步前進了,看起來嚴正的風紀並沒有發展到極端的地步……這個可憐的夏韋爾尼!……哈!哈!如果我幾年前相當有錢的話,我會娶了朱莉,那麼今天晚上也許就是夏韋爾尼送她回家了。將來我結了婚,我一定叫人經常察看我妻子的馬車,省得她跌落在溝壕裡時要有遊俠騎士來救她……好吧,重複一下看我們該做些什麼吧。總的說來,她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很聰明,如果我不是像目前這個年齡,那我一定會想這全在於我有非凡的價值!……啊!我的非凡的價值!……唉!唉!也許再過一個月,我的價值就降到那位留著小鬍子的先生的水平了……見鬼!我真希望我十分喜愛的小納斯塔絲亞能讀能寫,而且能同上等人談話,因為我相信她是唯一愛過我的女人……可憐的姑娘!……」他的煙斗熄滅了,過了一會兒,他睡著了。

  德·夏韋爾尼夫人回到住處以後,使出渾身氣力,才能夠用自然的態度對她的貼身女僕說,她不需要她,她可以走了。女僕一走出去,朱莉馬上一頭撲到床上,開始嚶嚶啜泣,現在她獨自一個人,不像達爾西在跟前的時候她要強行抑制,她哭得傷心萬分。

  黑夜肯定對精神上的創傷有很大的影響,如同對肉體上的痛苦一樣。黑夜給一切都蒙上一層陰森森的色調,在白天本來是無所謂或者甚至是歡樂的形象,到了夜晚就能使我們不安或者苦惱,就像幽靈只能在黑暗中才有力量一樣。到了黑夜,思想似乎加強了活動,而理智則喪失了控制力。內心似乎有憧憧鬼影使我們驚惶,使我們害怕,而沒有力量排除使我們恐怖的原因。或者冷靜地研究一下現實。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可憐的朱莉躺在床上,衣服半裹著,內心起伏不停,一會兒熱度高得燙手,一會兒又冷得打戰,聽見木器稍為發出一點響聲就哆嗦,而且清楚地聽得出自己心跳的聲音。她對自己的處境只保留著模糊的煩惱,她拼命去找尋煩惱的原因卻找不到。然後,對這個不祥夜晚的回憶一下子像閃電一樣迅速地從她的心頭掠過,同時喚醒了十分猛烈和尖銳的痛苦,就像已經結疤的創口又被燒紅的烙鐵燙傷一樣。

  有時她對燈凝視,盯著火焰的晃動看得出了神,直到淚水湧滿了她的眼眶,看不清楚火光為止。她不知道眼淚為什麼要湧上來。「為什麼有這許多眼淚,」她問自己,「啊!我的貞操已經受到汙損了!」

  有時她計算床帷一共有多少穗子,可是她總不能記住那個數字。「這種瘋狂的行為到底是什麼呢?」她想,「瘋狂的行為?——是的,因為一小時以前我像一個下賤的妓女那樣獻身給一個我所不瞭解的男人。」

  她目光呆滯,望著掛鐘的指針,內心焦躁不安,仿佛一個囚犯眼看著受刑時刻越來越近一樣。突然,掛鐘響了。「3個小時以前……」她驚跳起來,哆嗦著說,「我跟他在一起,我的貞操受到汙損了!」

  她整個晚上就在這種熱病似的騷擾中度過。天亮的時候,她打開窗戶,清晨新鮮而寒冷的空氣使她感覺輕鬆一點。她俯身倚在面向花園的窗戶欄杆上,帶著一種快感呼吸寒冷的空氣。她的混亂的思想逐步消失。現在不是不可名狀的苦惱和神經昏亂在攪擾她,而是極度的絕望,然而同前者比較起來,後者還算是一種休息。

  必須拿定一個主意。於是她拼命思索她要做些什麼。她連想也沒有想要再見一見達爾西。她覺得這樣做根本不可能;她見到他會把她羞死。她應該離開巴黎,否則再過兩天巴黎人人都會用手指指著她。她母親在尼斯,她要到尼斯找她母親,把一切都告訴她;等到她在母親懷裡把心事盡情傾吐以後,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在意大利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旅行的人們找不到的地方,單獨一個人住在那裡,不久就死在那裡。

  這個決心下了以後,她覺得平靜下來了。她坐在窗戶對面的一張小桌子旁邊,雙手捧著頭,嚶嚶啜泣,可是這一次沒有任何痛苦。最後,疲勞和乏力戰勝了她,她睡著了,或者說,她在大約一個小時內停止了思索。

  寒熱使她戰慄而醒。天氣已經改變,天空變成灰色,一陣刺骨的細雨宣告這一天將是又冷又潮濕。朱莉打鈴叫女僕進來。——「我母親生病了,」她對女僕說,「我得馬上動身去尼斯。你給我收拾一個箱子,我想過一個鐘頭就動身。」

  「可是,太太,您怎樣了?您不是病了嗎?……太太,您沒有睡過覺!」貼身女僕驚叫起來,她的女主人變化的樣子使她既詫異又驚嚇。

  「我想動身,」朱莉用不耐煩的口氣說,「我一定要動身。

  給我準備一個箱子。」

  在我們現代的文明社會,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是不能隨心所欲的,還要護照,還要打包袱,帶著大包小包,為許多麻煩的準備工作操心,到頭來使你旅行的興趣索然。可是朱莉心情焦急,她把這些必要的緩慢過程大大地縮短了。她在每個房間進進出出,親手幫助收拾行李,亂七八糟地把許多帽子和袍子堆放在一起,而通常她對待這些東西是比較仔細的。可是她這樣作反而耽擱了她的僕役們,並不能幫他們做得快一點。

  「太太想必已經通知過老爺了?」貼身女僕怯生生地問。

  朱莉不回答,取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兩句話:「我的母親在尼斯生病。我到她那兒去。」她把那張紙摺成四面,可是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上面寫下地址。

  正在作動身準備時,一個僕人走進來。「德·夏託福爾先生,」他說,「想問太太能不能接見他;同時還有另一位先生來了,這位先生我不認識,這是他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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