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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原諒我,親愛的朱莉!」他也十分激動地嚷起來,「原諒我,我請求您。忘卻這些責怪您的話吧;忘卻吧,我沒有權利怪您,我。——我比您更有罪……我不能正確估價您。我以為您同您生活的社會裡的婦女同樣軟弱;我懷疑過您的勇氣,親愛的朱莉,我因此受到殘酷的懲罰!……」他熱烈地吻她的手,她再也不把手縮回去;他想將她摟在懷裡……可是朱莉帶著十分恐懼的表情把他推開,把身體盡可能地挪向車座的那頭。

  這樣一來達爾西趕忙用溫柔的聲調說話,聲調由於溫柔而更加刺人心肺:「對不起,夫人,我忘記了巴黎。現在我記起來在這兒人們是只要結婚,而不談戀愛的。」

  「啊!是的,我愛您,」她一邊嗚咽一邊喃喃地說,她把腦袋倒在達爾西的肩膀上。達爾西十分激動地用臂膀把她緊緊地摟住,並且想用親吻來使她停止流淚。她還想擺脫他的擁抱,可是這已經是她的最後掙扎了。

  達爾西把自己感情衝動的性質弄錯了,應該說清楚,他並沒有戀愛,他只是享受一下似乎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氣而已,這樣的好運氣不應該讓它白白的溜掉。何況,像所有男人一樣,他在要求的時候比在感謝的時候更顯得能說會道。不過他很有禮貌,而禮貌往往可以代替更可敬的感情。最初的陶醉過去以後,他就向朱莉說了許多柔情蜜意的話,這些話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胡謅一氣,再加上無數的手吻,可以省掉他許多說話。他看見馬車駛近城門的柵欄,幾分鐘後他就要同他征服的女人分手,他感到毫無遺憾,因為他不住地向她提出請求,德·夏韋爾尼夫人總是沉默不語;而且她仿佛意氣沮喪到了極點。這一切,使他這個新上任的情夫處境很尷尬,我甚至敢說,使他的地位顯得頗為沒趣。

  她動也不動,躲在車子的角落裡,機械地把她的披肩緊緊摟在胸前。她再也不哭,兩眼凝視不動,達爾西拿起她的手親吻以後,一放開手,她的手就像死人的手似的落到他的膝蓋上。她不說話,也幾乎聽不見別人說話;可是一連串絞人肝肺的思想同時湧上她的心頭,如果她想說出其中的一個,另一個思想馬上會出現封住她的嘴。

  怎麼能夠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表達出來呢?或者寧可說怎麼能夠把一個連著一個,像她的心跳一樣快地在她心中出現的形象表達出來呢?她仿佛聽見耳朵裡響著一些不連貫和不相關的話,可是每句話都有可怕的意義。今天早上她還責備她的丈夫,在她的眼中他很卑鄙;現在她比他卑鄙百倍。她仿佛覺得她的恥辱人人都知道了。——德·赫……公爵的情婦也反過來看不起她了。——朗貝爾夫人和她的所有朋友都再也不願意見她。——還有達爾西呢?——他愛她嗎?——他還剛認識她。——他早已把她忘掉了。——他並沒有馬上認出她。——也許他發現她有了很大變化。——他對她很冷淡,這對她是致命的打擊。她竟傾倒於一個剛認識她的男子,這個男子沒有對她表示愛情……僅僅表示禮貌。——他不可能愛她。——她自己呢,她愛他嗎?——不愛,因為他剛一走她就結婚了。

  馬車進入巴黎以後,鐘樓的鐘敲響了半夜一點。她第一次見到達爾西是在下午4點。——是的,第一次見到,——她不能說再早到……她早已記不清楚他的容貌和嗓音,他對她是一個陌生人……9小時以後,她變成了他的情婦!……只要9個小時就足夠完成這個奇特的誘惑……就足以使她自己輕視自己,使達爾西也輕視她;因為他對這一個意志薄弱的女人,會怎樣想呢?他怎麼能夠不輕視她呢?

  有時,達爾西的溫柔聲音和甜言蜜語使她稍感興奮。這時候她就強迫自己相信他真是像他所說的那樣愛她。不過她沒有那麼容易發覺。——他們的愛情從達爾西離開她的時候就已存在,因此時間已經很久了。——達爾西應該知道她結婚只是因為他的離開使她感到失望。——錯誤是在達爾西方面。——可是,分別這許多年來,他一直愛她。——他回來以後,很高興地發覺她對他的愛情也是始終不渝。——她的坦率承認——甚至可以視為她的軟弱——應該使達爾西高興,因為他憎恨虛偽。——可是用不著一會兒她就發覺這樣的推理太荒唐。——能安慰她的想法——消失了,她繼續受到羞辱和絕望的煎熬。

  曾經有一刹那間她想把心裡的感受說出來。她剛想像她被逐出交際社會,被她的家庭遺棄。這麼嚴重地傷害了她的丈夫以後,她的自尊心再也不容許她再見到他。「達爾西愛我,」她心裡想,「我只能愛他。——沒有他,我不能夠幸福。——我跟著他到哪兒都會幸福。讓我們一起到隨便什麼地方去,只要在那個地方我不會看到一個使我臉紅的人。讓他帶我到君士坦丁堡吧……」

  達爾西做夢也沒有想到朱莉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注意到馬車已經進入德·夏韋爾尼夫人住的那條街,於是他十分冷靜地把他的冷冰冰的手套戴上。

  「順便說一句,」他說,「一定要把我正式介紹給德·夏韋爾尼先生……我想過不了多久我們便會成為好朋友的。——由朗貝爾夫人當介紹人,我在你們家裡就能受到很好的接待。

  再說,他既然在鄉下,我能夠來看您嗎?」

  話到了朱莉的嘴唇邊就消失了。達爾西的每一句話就像匕首一揮刺進她的心窩。同一個這麼沉著,這麼冷靜,只想著用最方便的方法安排好夏季社交活動的男子,怎麼跟他談逃走和私奔呢?她氣憤地一把扯斷了她掛在脖子上的金鏈條,用手指狠狠地絞扭著那些鏈環。車子停在她住的房子門口。達爾西忙著幫她整理好肩上的披肩,把她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好。車門打開以後,他用最恭敬的神氣把手伸給她,可是朱莉朝前一沖就下了車,並沒有扶他的手。——「夫人,我請求您允許,」他深深地鞠著躬說,「允許我再來向您請安。」

  「再見!」朱莉用窒息的聲音說。達爾西重新登上馬車,叫車夫駛向他的住處,同時像一個對當天過得很滿意的男人那樣吹著口哨。

  一回到單身男子房間,達爾西馬上換上一件土耳其睡衣,腳上套上拖鞋,用拉塔基亞煙草裝滿了一隻長煙斗,這只煙斗的管子是用波斯尼亞的野櫻桃木造成,用白色的琥珀做的煙嘴。他坐在一張墊褥隆起、外有皮套子的大沙發椅上,頭向後仰,細細品味著煙草的滋味。有人會奇怪,在這種時刻,他也許應該作詩意的夢想。為什麼他卻在作這種庸俗的事?我會回答,對於夢想來說,一支好煙斗如果不是必要的,也是最有用的;要享受一種幸福,必須把這種幸福同另一種幸福聯繫起來。我有一個朋友,是非常講究享受的人,他每次打開情婦給他的信,總要先把領帶解下來,如果是冬天,還把火爐弄旺,然後躺在一張舒適的長沙發躺椅上,開始看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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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斯尼亞,現屬南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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