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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


  "我跟你結婚時知道你並不愛我。我瞭解艾希禮的事,這一點你也明白。不過我那時很傻,滿以為還能叫你愛我呢。你就笑吧,如果高興的話,可那時我真想照顧你,寵愛你,凡你想要的東西都給你。我要跟你結婚,保護你,讓你憑自己的高興隨心所欲處理一切事物……就像我對邦妮那樣。思嘉,你也確實奮鬥了一番。我比誰都清楚你經歷了哪些艱難,因此我想要你休息一下,讓我來為你奮鬥。我要你去玩,像個孩子似的……何況你本來就是個孩子,一個勇敢的。時常擔驚受怕的。剛強的孩子。我想你至今還是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才會這樣頑固,這樣感覺遲鈍。"

  他的聲音平靜而疲倦,不過其中有某種東西引起了思嘉隱約的回憶。她曾經有一次聽到過這樣一種聲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面臨另外某個危機的時候。可是在什麼地方呢?這是一個面對著自己和世界的,沒有感覺。沒有畏縮。也沒有希望的男人的聲音。

  怎麼……怎麼……那是艾希禮,在塔拉農場寒風冽的果園裡,用一種疲倦而平靜的聲音談論人生和影子戲,那最後判決般的口氣比絕望的痛苦還要嚴重呢。如同那時艾希禮的聲音曾使她對一些無法理解的事物懼怕得不寒而慄那樣,現在瑞德的聲音使她的心下往下沉。他的聲音,他的態度,比他所說的話的內容更加令她不安,讓她明白她剛才那種喜悅興奮的心情是為時過早了。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非常不妙。那到底是什麼問題,她還不清楚,只得絕望地聽著,凝望著他黝黑的面孔,但願能聽到使這種恐怕最終消釋的下文。

  "事情很明顯,我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明明是你的那些相識中惟一既瞭解你的底細又還能愛你的人……我知道你為什麼殘酷。貪婪和無所顧忌,跟我一樣。我愛你,我決定冒這個風險。我想艾希禮會從你心中漸漸消失的。可是,"他聳了聳肩膀,"我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毫無結果,而我還是很愛你,思嘉,只要你給我機會,我就會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能儘量做的那樣,親切而溫柔地愛你。但是我不能讓你知道,因為你知道了便會認為我軟弱可欺,用我的愛來對付我。而且,艾希禮一直在那裡。這逼得我快要發瘋了。我不能每天晚上跟你面對面坐著吃飯,因為知道你心裡希望坐在我這個座位上的是艾希禮。同樣,在晚上我也無法抱著你睡覺……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現在我才覺得奇怪,為什麼要那樣自討苦吃呢。總之,那麼一來,我就只好到貝爾那裡去了。在那裡可以得到某種卑下的慰藉,因為總算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樣衷地愛你,尊敬你,把你當作一個很好的上等人……儘管她是沒有文化的妓女。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寬慰。而你卻從來不怎麼會安慰人呢。親愛的。"

  "唔,瑞德……"思嘉一聽到貝爾的名字便惱怒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擺擺手制止了她,自己繼續說下去。

  "然後,到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樓去……當時我想……我希望……我懷著那麼大的希望,以致第二天早晨我連見都不敢見你,生怕我被誤解,而你實際上並不愛我。我十分擔心你會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面喝醉了。我回來時還渾身顫抖呢,那時只要你哪怕出來迎接我一下,給我一點表示,我想我是會跟下去吻你的腳的,可是你並沒有那樣做。"

  "唔,不過瑞德,那時我確實很想要你,可是你卻那麼彆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是的,當我一明白自己愛你時,就應該是那樣的呀。至於艾希禮……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對艾希禮感到有什麼興趣了。可是那時你真彆扭,所以我……"

  "唔,好了,"瑞德說。"看來我們是抱著彼此相反的看法了,是不是?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我只想告訴你,免得你老是納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你那次生病,倒完全是我的過錯,我站在你的房門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卻沒有叫,於是我感到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停,眼睛越過她看著更遠的地方,就像艾希禮時常做的那樣,仿佛遠處有他看不見的什麼東西。而她只能默默無言地看著他那張沉默的臉。

  "不過,那時候邦妮還在,我覺得事情畢竟還是有希望的。我喜歡把邦妮當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個沒有戰爭和貧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那麼任性,那麼勇敢快樂,興致勃勃,我可以寵愛她,嬌慣她……就像我要寵愛你一樣。可是她有一點跟你不一樣……她愛我。於是我很欣慰能夠把你所不要的愛拿來給她……等到她一走,就把一切都帶走了。"

  思嘉突然感到很為他難過,難過得連她自己的悲傷,以及因不瞭解他說這些話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懼,全都忘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替別人感到難過而不同時輕視這個人,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個人呢。她能夠瞭解他的精明狡詐……跟她自己的那麼相像,以及他因為生怕碰壁而不肯承認自己的愛那樣一種頑固的自尊心。

  "哎,親愛的,"她走上前去說,希望他會伸出雙臂把她拉過去抱在膝上。"親愛的,我的確對不起你,但是我會全部補償你的!我們會過得很愉快,因為我們已經彼此瞭解,而且……瑞德……看著我,瑞德!我們還可以……還可以再要孩子……不像邦妮,而是……"

  "不,謝謝你了,"瑞德說,仿佛拒絕一片麵包似的。"我不想像自己的心去作第三次冒險了。"

  "瑞德,別這樣說話嘛,唔,我怎麼說才能讓你明白呢?我已經告訴你我多麼對不起……"

  "親愛的,你真是個孩子。你以為只要說一聲'對不起,』多年來的過錯和傷害就能補償,就能從心上抹掉,毒液就能從舊的傷口消除乾淨……把我這塊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生無論哪個危機關頭,我從沒見過你有一條手帕呢。"

  她接過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後坐下。看來很顯然,他是不會摟抱她的。她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他所說的關於愛她的話,實際上毫無意義。那已經是你陳年舊事,可他還在盯著它,仿佛他從沒經歷過呢。這倒是令人吃驚的。他用一種近乎親切的態度看著她,眼裡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年紀了,親愛的?你從來不肯告訴我。"

  "二十八歲,"她沉悶地回答,因手帕捂在嘴上顯得悶聲悶氣的。

  "這年紀不算大嘛。你得到整個世界卻丟掉了靈魂時,還很年輕呢,是不是?別害怕。我不是說因為你跟艾希禮的事,你將被打入地獄,受到懲罰。我這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罷了。自從我認識你以來,你一直想要的是兩樣東西。一是要艾希禮,二是儘量賺錢好任意踐踏這個世界。好,你現在已經夠富裕了,可以對這個世界呼三喝四,而且也得到了艾希禮,如果你還要他的話。可是如今看來,似乎這一切還不夠吧。"

  她感到害怕,但並非由於想起了地獄的懲罰。她是在思忖:"我的靈魂其實就是瑞德,可是我快要失掉他了。而一旦失掉他,別的東西就無關緊要了。不,不論是朋友或金錢……或任何東西,都無關緊要。只要有他,我哪怕再一次受窮也不在乎。不,我不在乎再一次挨凍,甚至餓肚子。但是,他不可能真是那個意思……啊,他決不可能!"

  於是,她擦擦眼睛,萬分焦急地說:

  "瑞德,既然你曾經那樣愛過我,你總該給我留下點什麼吧?"

  "我從中只發現還有兩樣東西留下來,那是你最憎恨的兩樣東西……憐憫和一種奇怪的慈悲心。"

  憐憫!慈悲!"啊,我的天哪,"她絕望地想,什麼都行,除了憐憫和慈悲。每當她對別人懷有這兩種情感時,必然有輕視跟它們相連在一起。難道他也在輕視她了?只要不是這樣,什麼都心甘情願呢。哪怕是戰爭時期那種冷酷的嘲諷,哪怕是促使他那天夜裡抱她上樓的病狂勁兒,抓傷她身體的那些粗暴的手指,或者,她如今才明白是掩藏著熱愛的那種拖長聲調的帶刺的話……所有這些,都比輕視好多了。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有這種與他本人無關的慈悲心,可是它明明在他臉上流露出來!

  "那麼……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已經徹底把它毀了……你再也不愛我了?"

  "是這樣。"

  "可是……可是我愛你呢,"她固執地說,好像是個孩子,她依然覺得只要說出自己的期望就能實現那個希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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