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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四


  "高興點吧,"他說,一面轉過身去開始上樓,"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

  她頓時覺得一陣頭暈,想起懷孩子的滋味,象那種噁心的嘔吐呀,沒完沒了的等待呀,大腹便便的醜態呀,長時間的陣痛呀,等等。這些都是男人永遠也體會不到的。可他還忍心開這樣狠毒的玩笑。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只有看見他那張黑臉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稍解這心頭的怨氣。她像貓似的偷偷跟著他追上去,但是他忽然輕輕一閃避到一旁,一面抬起一隻胳臂把她擋開了。她站在新打過蠟的最高一級階梯邊上,當她俯身舉起手來,想使勁去報那只伸出的胳臂時,發覺自己已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欄杆柱子,可是沒有抓住。於是她想從樓梯上往下退,但落腳時感到肋部一陣劇痛,頓時頭暈眼花,便骨碌碌,直跌到樓梯腳下。有生以來思嘉頭一次病倒,此外就是生過幾次孩子,不過那好像不算什麼。那時她可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虛弱又痛苦,而且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們說的更嚴重,隱隱約約意識到可能要死了。她呼吸時,那根折斷的肋骨便痛得像刀紮似的,同時她的臉也破了,頭了摔痛了,仿佛整個身子任憑魔鬼用火熱的鉗子在揪,用鈍刀子在割一般;有時偶爾停一下,便覺得渾身癱軟,自己也沒了著落,直到疼痛又恢復為止。不,生孩子決不是這樣。那時候,在韋德。愛拉和邦妮生下來之前兩個小時,她還能開心地吃東西呢。可現在,除了涼水以外,只要一想起吃的,便噁心得會吐。

  懷一個孩子多麼容易,可是沒生下來就失掉了,卻多麼痛苦啊!說來奇怪,她在疼痛時一想起自己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就感到十分痛心呢。更加奇怪的是,這個孩子偏偏是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個!她想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想要它,可是腦子太疲乏了。疲乏得除了恐懼和死亡以外,什麼也無法想了。死亡就在身邊,她沒有力量去面對它,並把它打回去,所以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一個強壯的人站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替她把死亡趕開,直到她恢復了足夠的力量來自己進行戰鬥。

  在痛苦中,怒氣已經全部吞下肚裡去了,如今她需要瑞德,可是他不在,而她又不能讓自己去請他啊!

  她記得起來的是在那陰暗的過廳裡,在樓梯腳下,他怎樣把她抱起來,他那張臉已嚇得煞白,除了極大的恐懼外什麼表情也沒有,他那粗重的聲音在呼喚嬤嬤。接著,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她被抬上樓去,隨即便昏迷了。後來,她漸漸感覺到愈來愈大的疼痛,房子裡都是低低的嘈雜聲,皮蒂姑媽在抽泣,米德大夫氣急地發出指示,樓梯上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以及上面穿堂裡躡手躡腳的動靜。後來,像一道眩目的光線在眼前一閃似的,她意識到了死亡和恐懼,這使她突然拼命喊叫,呼喚一個名字,可這喊叫也只是一聲低語罷了。

  然而,就是這聲可憐的低語立即喚起了黑暗中床邊什麼地方的一個迴響,那是她所呼喚的那個人的親切的聲音,她用輕柔的語調答道:"我在這裡,親愛的。我一直守在這裡呢。"

  當媚蘭拿起她的手來悄悄貼在自己冰涼的面頰上時,她感到死亡和恐懼便悄悄隱退了。思嘉試著轉過頭來看她的臉,可是沒有成功。她仿佛看見媚蘭正要生孩子,而北方佬就要來了。城裡已燒得滿天通紅,她必須趕快離開。可是媚蘭要生孩子,她不能急著走呀。她必須跟她一起留下,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而且她得表現出十分堅強,因為媚蘭需要她的力量來支持。媚蘭痛得那麼厲害……有些火熱的鉗子在揪她,鈍刀子在割她,一陣陣的疼痛又回來了。她必須抓住媚蘭的手。

  但是,畢竟有米德大夫在這裡,他來了,儘管火車站那邊的士兵很需要她,因為她聽見他說:"她在說胡話呢。巴特勒船長哪裡去了?"

  那天夜裡一片漆黑,接著又亮了,有時像是她在生孩子,有時又是媚蘭在大聲呼喚,媚蘭一直守在身邊,她的手很涼,可她不像皮蒂姑媽那樣愛做些徒然焦急的姿態,或者輕輕哭泣。每次思嘉睜開眼睛,問一聲"媚蘭呢?"她都會聽到媚蘭聲音在答話。她不時想低聲說:"瑞德……我要瑞德,"同時在夢中似的記起瑞德並不要她,瑞德的臉黑得像個印第安人,他諷刺人時露出雪白的牙齒。她要瑞德,可是瑞德卻不要她。

  有一回她說:"她蘭呢?"答話是嬤嬤的聲音:"是我呢,孩子,"一面把一塊冷毛巾放到她額頭上。這時她煩躁地反復喊道:"媚蘭—媚蘭,"可媚蘭很久也沒有來。因為這時媚蘭正在瑞德的床邊,而瑞德喝醉了,在地板上斜躺著,把頭伏在媚蘭的膝上痛哭不止。

  媚蘭每次從思嘉房裡出來,都看見瑞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房門開著,觀望著穿堂對面那扇門。他房裡顯得很淩亂,到處是香煙頭和沒有碰過的碟碟食品。床上也亂糟糟的,被子沒鋪好,他就整天坐在上面。他沒有刮臉,而且突然消瘦了,只是拼命抽煙,抽個不停。他看見她時從不問她什麼。她往往也只在門口站一會兒,告訴他:"很遺憾,她顯得更壞了,"或者說:"不,她還沒有問到你。你瞧,她正說胡話呢。"要不,她就安慰他兩句:"你可不要放棄希望,巴特勒船長。我給你弄杯熱咖啡,拿點吃的來吧。你這樣會把自己糟蹋的。"

  她很可憐他,也常常為他難過,儘管她自己已經非常疲倦,非常想睡,幾乎到了麻木的程度。人們怎麼會說他那麼卑鄙的一些壞話呢?……說他冷酷無情,粗暴,不忠實,等等,可是她卻眼看他在一天天瘦下去,臉上流露著內心的極大痛苦!她雖然自己已疲憊不堪,還是在設法要比往常對他更親切一些,只要能見到他便告訴他一些病房裡的最新情況。他多麼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我麼像一個突然發現周圍全是敵人的孩子。不過在媚蘭眼裡,誰都像個孩子。

  但是,當她終於高興地跑去告訴他思嘉好些了時,她卻沒有料到會發現這樣的情況。瑞德床邊的桌上放著半瓶威士忌酒,滿屋子彌漫著刺鼻的煙酒味。他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眼光望著她,儘管拼命咬緊牙關,下顎上的肌肉仍在不斷顫抖。

  "她死了?"

  "唔,不。她好多了。"

  他說:"啊,我的上帝,"隨即用雙手抱著頭。她憐憫地守著他,看見他那副寬闊的肩膀好像打寒戰似的在抖動。接著,她的憐憫漸漸變為恐懼,因為他哭起來了。媚蘭從沒看見男人哭過,尤其是瑞德這樣的男人,那麼溫和,那麼喜愛嘲弄,又那麼永遠相信自己。

  他喉嚨裡發出的那種可怕的哽咽聲把媚蘭嚇住了。她覺得他是喝醉了,而她最害怕是醉漢。不過當他抬起頭來時,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便迅速走進屋裡,輕輕把門關好,然後來到他跟前。她從沒看見男人哭過,但她安扶過許多哭喪著臉的孩子。她把一隻溫柔的手放在他肩上,這時他突然雙手抱住了她的裙裾。她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自己已在床上坐下,他卻在地板上,頭枕在她膝頭上,雙臂和雙手發瘋似的緊緊抓住她,使她痛得快受不了了。

  她輕輕撫摸著他那滿頭黑髮的後腦,安慰地說:"好了!不要緊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聽了以後,便抓得更緊了,同時急切而嘶啞地說起來,嘟嘟囔囔地好像在對一座神秘的墳墓嘮叨什麼,又好像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訴說心中的真情,把自己一絲不剩地無情地暴露在媚蘭面前,而媚蘭開始時對這些一點也不理解,純粹是一副母親對孩子的態度。他一面斷斷續續地說著,把頭愈來愈深地埋在她的膝頭上,一面狠狠拉扯著她的裙裾。他的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盡是些嚴苛而痛心的懺悔和自責,說一些她從沒聽過的連女人也不提起的隱情,使她聽了羞澀得臉上熱烘烘的,同時又對他的謙卑之情深為感動。

  她拍拍他的頭,就像哄小博似的,一面說:"別說了!巴特勒船長!你不能跟我說這些事!別說了!"但是他仍在滔滔不絕像激流一般傾訴著,同時緊緊抓住她的衣裳,仿佛那就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

  他指控自己做了不少壞事,但媚蘭一點也不瞭解。他喃喃地說著貝爾。沃特琳的名字,接著狠狠地搖晃著媚蘭大聲喊道:"我殺死了思嘉,我把她害死了。你不明白。她本來是不要這個嬰兒的,並且……"

  "你給我住嘴!你瘋了!不要孩子?每個女人都要—"

  "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可她不要。不要我的孩子……"

  "你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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