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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我不是在侮辱你。你是在讚揚你肉體上的貞操。它一點也沒有愚弄過我。思嘉,你以為男人都那麼傻嗎?把你對手的力量和智慧估計得太低是決沒有好處的。而我並不是個笨蛋。難道你不考慮我知道你是躺在我的懷裡卻把我當作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嗎?"

  她耷拉著下顎,臉上明顯流露出恐懼和驚愕的神色。

  "那是件愉快的事情。實際上不如說是精神是的愉快。好像是三個人睡在本來只應該有的兩個的床上。"他搖晃著她的肩膀,那麼輕輕地,一面打著嗝兒,嘲諷地微笑著。

  "唔,是的,你對我忠實,因為艾希禮不想要你。不過,該死的,我才不會妒嫉艾希禮佔有你的肉體呢?我知道肉體沒多大意思……尤其是女人的肉體。但是,對於他佔有你的感情和你那可愛的。冷酷的。不如廉恥的。頑固的心,我倒的確有些妒嫉。他並不要你的心,那傻瓜,可我也不要你的肉體。我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買到女人。不過,我的確想要你的情感和心,可是我卻永遠得不到它們,就像永遠得不到艾希禮的心一樣。這就是我為你難過的地方。"

  儘管她覺得害怕和困惑不解,但他的譏諷仍刺痛了她。

  "難過……為我?"

  "是的,因為你真像個孩子,思嘉。一個孩子哭喊著要月亮,可是假如他果真有了月亮,他拿它來幹什麼用呢?同樣,你拿艾希禮來幹什麼用呢?是的,我為你難過……看到你雙手把幸福拋掉,同時又伸出手去追求某種永遠也不會使你快樂的東西。我為你難過,因為你是這樣一個傻瓜,竟不懂得除了彼此相似的配偶覺得高興是永遠不會還有什麼別的幸福了。如果我死了,如果媚蘭死了,你得到了你那個寶貴的體面的情人,你以為你跟他在一起就會快樂了?呸,不會的!你會永遠不瞭解他,永遠不瞭解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永遠不懂得他的為人,猶如你不懂音樂。詩歌。書籍或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一樣。而我們呢,我親愛的知心的妻子,我們卻可能過得十分愉快。我們倆都是無賴,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我們本來可以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因為我愛你,也瞭解你,思嘉,徹頭徹尾地瞭解,這決不是艾希禮所能做的。而他呢,如果他真正瞭解你,就會看不起你了……可是不,你卻偏要一輩子癡心夢想地追求一個你不瞭解的男人。至於我,親愛的,我會繼續追求婊子。而且,我敢說,我們倆可以結成世界上少有的一對幸福配偶呢。"

  他突然把她放開,然後搖搖晃晃地退回到桌旁去拿酒瓶。思嘉像生了根似的站了一會兒,種種紛亂的想法在她腦子裡湧現,可是她一個也沒有抓住,更來不及仔細考慮。瑞德說過他愛她。他真的是這個意思嗎?或者只是醉後之言?或者這又是一個可怕的玩笑?而艾希禮……那個月亮……哭著要的那個月亮。她迅速跑進黑暗的門廳,仿佛在逃避背後的惡魔似的。唔,但願她能夠回到自己的房裡!這時她的腳脖子一扭,拖鞋都快掉了。她停下來想拚命把拖鞋甩掉,像個印第安人偷偷跟在後面的瑞德已來到她身旁。他那熾熱的呼吸對著她的臉襲來,他的雙手粗暴地伸出她的披肩底下,緊貼著赤裸的肌膚,把她抱住了。

  "你把我攆到大街上,自己卻跑去追求他。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行了,我床上只許有兩個人。"

  他猛地將她抱起來,隨即上樓。她的頭被豎緊地壓在他胸脯上,聽得見耳朵底下他心臟的怦怦急跳。她被他夾痛了,便大聲喊叫,可聲音好像給悶住了似的,顯得十分驚恐。上樓梯時,周圍是一片漆黑,他一步步走上去,她嚇得快要瘋了。他成了一個瘋狂的陌生人,而這種情況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它比死亡還要可怕呢。他就像死亡一樣,狠狠地抱著她,要把她帶走。她尖叫起來,但聲音被他的身子捂住了。這時他突然在樓梯頂停住腳,迅速將她翻過身來,然後低著頭吻她,那麼狂熱。那麼盡情地吻她,把她心上的一切都抹拭得一乾二淨,只剩下那個使她不斷往下沉的黑暗的深淵和壓她嘴唇上的那兩片嘴唇。他在發抖,好像站在狂風中似的,而他的嘴唇在到處移動,從她的嘴上移到那披肩從她身上掉落下來的地方,她的柔潤的肌膚上。他的嘴裡嘀嘀咕咕,但她沒有聽見,因為他的嘴唇正喚起她以前從沒有過的感情。她陷入了一片迷惘,他也是一迷惘,而在這以前什麼也沒有,只有迷惘和他那緊貼著她的嘴唇。她想說話,可是他的嘴又壓下來。突然她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狂熱的刺激;這是喜悅和恐懼。瘋狂和興奮,是對一雙過於強大的胳膊。兩片過於粗暴的嘴唇以及來得過於迅速的向命運的屈服。她有生以來頭一次遇到了一個比她更強有力的人,一個她既不能給以威脅也不能壓服的人,一個正在威脅她和壓服她的人。不知為什麼,她的兩隻胳臂已抱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已在他的嘴唇下顫抖,他們又在向那片朦朧的黑暗中上升,上升,那是一片柔軟的。渦旋著的。包容一切的黑暗呢。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時,他已經走了,要不是她旁邊有個揉皺的枕頭,她還以為昨晚發生的一切全是個放蕩的荒謬的夢呢。她回想起來不禁臉上熱烘烘的,便把頭拉上來圍著頭頸,繼續躺在床上讓太陽曬著,一面清理腦子裡那些混亂的印象。

  有兩件事顯得成其突出。一是好幾年來她跟瑞德在一起生活,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吵架,還給他生了個孩子……可是,她並不瞭解他。那個把她在黑暗中抱上樓的人完全是陌生的,她做夢也沒想過這樣一個人存在。而現在,即使她有意要去恨他,要生他的氣,她也做不到了。他在一個狂亂的夜晚制服了她,挫傷了她,虐待了她,而她對此卻十分得意呢。

  唔,她應當感到羞恥,應當一想起那個狂熱的。漩渦般的消魂時刻就膽戰心驚!一個上等的女人,一個真正的上等女人,經歷了這樣一個夜晚以後便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可是,比羞恥心更強的是想那種狂歡。那種令人消魂和為之屈服的陶醉的經驗。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活力,覺得有像逃離亞特蘭大那天晚上所經歷的那種席捲一切和本能的恐懼感覺,也像她槍擊那個北方佬進抱著的那種仇恨一樣令人暈眩而喜悅的心情。

  瑞德愛她!至少他說過他愛她,而如今她怎麼還能懷疑這一點呢?他愛她,這個跟她那麼冷淡地一起生活著的粗魯的陌生人居然愛她,這顯得多麼古怪,多麼難以理解和不可置信啊!對於這一發現,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感覺到底如何,不過有個念頭一出現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愛她,於是她終於佔有他了。她本來差不多忘記了,她早先就曾渴望著引誘他來愛她,以便舉起鞭子把這個傲慢的傢伙馴服下來。如今這個渴望又出現了,它給她帶來了巨大的滿足,就喧麼一個晚上,他把她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可這樣一來她卻發現了他身上的弱點。從今以後,只要她需要,她就可以拿住他。他的嘲諷長期以來把她折磨得夠了,可現在她掌握了他,她手裡拿著圈兒,高興時就能叫他往裡鑽。

  她想到還要在大白天面對觀地同他相見,便陷入了一片神經緊張和局促不安之中,當然其中也有興奮和喜悅的心情。

  "我像個新娘一樣緊張呢,"她想。"而且是關於瑞德的!"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愚蠢地笑了。

  但是瑞德沒有回家吃午飯,晚餐時也仍不見身影。一夜過去了,那是一個漫長的夜,她睜著眼睛直躺到天明,兩隻耳朵也一直緊張地傾聽著有沒有他開門鎖的聲響。可是他沒有來,第二天也過去了,他毫無音信,她又失望又擔心,急得要發瘋似的。她從銀行經過,發現他不在那裡。她到店裡去,對每個人都很警覺,只要門一響,有個顧客進來,她都要吃驚地抬頭一望,希望進來的人就是瑞德。她到木料場去,對休大聲吆喝,嚇得他只好躲在一堆木頭後面。可是瑞德並沒有到那裡去找她。

  她不好意思去問朋友們是否看見過他。她不能到僕人們中間去打聽他的消息。不過她覺察到他們知道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黑人往往是什麼都知道的。這兩天嬤嬤顯得不尋常地沉默。她從眼角觀察思嘉,但什麼也沒說。到第二天晚上過後,思嘉才決心去報警。也許他出了意外,也許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躺在哪條溝裡不能動彈了。也許……哦,多可怕的想法……也許他死了!第二天早晨她吃完早點,正在自己房裡戴帽子,她突然聽到樓梯上迅疾的腳步聲。她略略欣慰地往床上一倒,瑞德就進來了。他新理了發,刮了臉,給人接摩過了,也沒有喝醉,可他的眼睛是血紅的,他的臉由於喝酒有一點浮腫。他神氣十足地向她揮著手說:"唔,好啊。"

  誰能一聲不吭地在外面過了兩天之後,進門就這樣"唔,好啊"呢?在他們度過的那麼一個晚上還記憶猶新時,他怎麼能這樣若無其事呢?他不能這樣,除非……除非……那個可怕的想法猛地在她心中出現。除非那樣一個夜晚對他來說是很尋常的!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曾經準備在他面前表現的那些優美姿態和動人的微笑全都給忘了。他甚至沒有走過來給她一個尋常而現成的吻,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咧著嘴輕輕一笑,手裡拿著一支點燃的雪茄。

  "哪兒……你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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