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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他的聲音仍然保持著一點像往常那樣冷靜而緩慢的調子,但是她能感覺到裡面盡力壓抑著的那股兇暴勁兒,那股像抽響的鞭子一樣殘忍的勁兒。她遲疑不定,但他正站在身旁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他將那只胳膊輕輕扭了一下,她便痛得暗暗叫了一聲,趕快坐下。現在她害怕了,好像有生以來還不曾這樣害怕過。他俯身瞧著她,她發現他的那張臉黑裡透紅,一雙眼睛仍然閃著嚇人的光芒。眼睛深處有一種她認不出來的無法理解的東西,一種比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強烈的東西,某種東西逼得他那雙眼睛像兩個火珠般紅光閃閃。他長久地俯視著她,使她那反抗的目光也只得畏縮下來,於是他猛地轉過身來,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心裡急忙思考,要設置一道防線。可是他要不開口說話,她就不明白他究竟準備怎樣譴責她,因此了也就不知說什麼好。

  他緩緩地飲著,面對面看著她,而她感到神經極其緊張,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發抖。有個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最後突然笑了,不過眼睛仍然盯住她不放,這時她無法克制自己的顫抖了。

  "那真是一出有趣的喜劇,今天晚上,是不是?"

  她不吭聲,只使勁地把腳趾頭在拖鞋裡勾起來,用以鎮住渾身的顫抖。

  "一出愉快的喜劇,角色一個個都表演得很精彩。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要向那個犯錯誤的女人投石子,可她那受辱的丈夫卻像個正人君子支持他的老婆,同時那個受辱的妻子也以基督的精神站出來,用自己純潔無瑕的名譽掩蓋了整個醜聞。至於那個情夫嘛……"

  "唔,請你……"

  "我看不必了。今晚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太有趣了。我說,那位情夫像個該死的笨蛋,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好。你覺得如何,我的親愛的,一個你痛恨的女人居然支持你,把你的罪過從頭到尾給蓋住了?坐下。"

  她坐下。

  "我想,你並不會因此就對她好些的。你還在猜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你跟艾希禮的事……猜想如果她知道怎麼還這樣做呢……難道她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你還覺得她這樣做,即使讓你逃避了懲罰,也未免太傻了,可是……"

  "我不要聽……"

  "不對,你是要聽的。我要告訴你這些,是讓你別那樣煩惱,媚蘭小姐是個傻瓜,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種。事情很明顯,已經有人告訴她了,但是她並不相信。哪怕她親眼看見,她也不會信的。她這個人太道德了,以致不能想像她所愛的任何一個人身上會有什麼不高尚之處。我不知道艾希禮對她說了什麼樣的謊話……不過無論什麼笨拙的謊話都行,因為她既愛艾希禮也愛你。我實在看不出她愛你的理由,可她就是愛。讓它成為你良心上的一個十字架吧!"

  "如果你不是這樣爛醉的肆意侮辱人,我願意向你解釋一下,"思嘉說,一面設法恢復一點尊嚴。"可是現在……"

  "我對你的解釋不感興趣。我比你更瞭解事情的真相。你可當心點,只要你敢從椅子裡再站起來一次……"

  "比起今晚的喜劇來,我認為更有趣的倒是這樣一個事實,即你一方面認為我太壞,那麼貞潔地拒絕了我跟你同床的要求,另一方面卻在心裡熱戀著艾希禮。'在心裡熱戀。』這可是個絕妙的說法,是不是?那本書裡有許多妙語呢,你說對嗎?"

  "什麼書?什麼書?"她急切地追問,顯得又愚蠢又莫名其妙,一面慌亂地環顧四周,注意到那些笨重的銀器在暗淡的燭光下隱約閃爍,這是些多可怕的陰暗角落呀!

  "我是因為太粗魯,配不上你這樣高雅的人,而你又不再要孩子,所以被攆出來了。這叫我多麼難過,多麼傷心呀,親愛的!因此我便出外找歡樂和安慰去了,讓你一個人去孤芳自賞吧。於是你就利用這些時間去追蹤長期忍受痛苦和折磨的威爾克斯先生。這個該死的傢伙,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他既不能在感情上對他的妻子專一,又不願在肉體上對她不忠實。他為什麼不實現自己的願望呢?你是會不反對給他生孩子的,你會……把他的孩子當作是我的吧?"

  她大叫一聲跳起來,他也從座位上霍地站起,一面溫和地笑著,笑得她渾身發冷。他用那雙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到椅子裡,然後俯身看她。

  "請當心我這雙手,親愛的,"他一面說,一面將兩隻手放在她眼前晃動著。"我能用它們毫不費力地把你撕成碎片,而且只要能把艾希禮從你心中挖出來,我就會那樣幹的。不過那不行。所以我想用這個辦法把他從你心中永遠搬走。我要用我的兩隻手一邊一個夾住你的腦袋,這麼使勁一擠,將你的頭蓋骨像個西瓜一樣軋碎,那就可以把艾希禮勾銷了。"

  說著,他的兩隻手果真放到她的腦袋兩旁,在披散的發下,使勁撫摩著,把她的臉抬起來仰朝著他。她注視那張陌生的臉,一個喝得爛醉。用拖長的聲調說話的陌生人的臉。她是從來缺乏那種本能的勇氣的,面臨危險時它會憤怒地湧回血管,使她挺直脊樑,眯細眼睛,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你這個愚蠢的醉鬼,"她說,"快把手放下。"

  叫她驚訝的是他果然把手放下了,然後坐到桌子邊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敬佩你的勇氣,親愛的。特別是現在,當你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

  她拉著披肩把身子裹緊一些,心想,要是現在能夠回到臥室裡,把門鎖起來,一個人待在裡面,那該多麼好啊。如今她總要把他頂回去,威逼他屈服,這個她以前從沒見過的瑞德。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儘管兩個膝蓋在哆嗦,又將披肩圍著大腿裹緊,然後把頭髮擾到腦後。

  "我並不感到走投無路了,"她尖刻地說,"你永遠也休想逗我就範,瑞德·巴特勒,或企圖把我嚇倒。你只不過是只喝醉了的野獸,跟一些壞女人鬼混得太久,便把誰都看成壞人,別的什麼也不理解了。你既不瞭解艾希禮,也不瞭解我。你在污穢的地方待慣了,除了髒事什麼也不懂。你是在妒嫉某些你無法理解的東西。明天見。"

  她從容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這時一陣大笑使她收住了腳步。她轉過頭一看,只見他正搖搖晃晃向她走過來。天啊,但願他不要那樣可怕地大笑啊!這一切有什麼好笑的呀?可是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向門後退,最後發現背靠著牆壁了。

  "別笑了。"

  "我這樣笑是為你難過呢。"

  "難過……為我。"

  "是的,上帝作證,我為你難過,親愛的,我的漂亮的小傻瓜。你覺得受不了了,是不是?你既經不起笑又經不起憐憫,對嗎?"

  他止住笑聲,將身子沉重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感到肩都痛了。他的表情也發生了變化,而且湊得那麼近,嘴裡那股深烈的威士忌味叫她不得不背過臉去。

  "妒忌,我真的這樣?"他說。"可怎麼不呢?唔,真的,我妒忌艾希禮·威爾克斯。怎麼不呢?唔,你不要說話,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在肉體上是對我忠實的。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嗎?哦,這一點我一直很清楚。這些年來一下是這樣。我怎麼知道的?哦,你瞧,我瞭解艾希禮的為人和他的教養。我知道他是正直的,是個上等人。而且,親愛的,這一點我不僅可以替你說……或者替我說,為那件事情本身說。我們不是上等人,我們沒有什麼可尊敬的地方,不是嗎?這就是我們能夠像翠綠的月桂樹一般茂盛的原故呢。"

  "讓我走。我不要站在這裡受人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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