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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五


  第五十四章

  思嘉平安地回到自己房裡以後,便撲通一聲倒在床上,也顧不上身上的絲綢衣裳了。這個時候她靜靜地躺在那裡回想自己站在媚蘭和艾希禮中間迎接客人。多可怕啊!她寧肯再一次面對謝爾曼的軍隊也不要重複這番表演了!過了一會兒,她從床上爬起來,一面脫衣服,一面在地板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

  緊張過後的反應漸漸出現,她開始顫抖起來。首先,髮夾從她的手指間叮噹一聲掉落在地上,接著當她按照每天的習慣用刷子刷一百下頭皮時,卻讓刷背重重地打痛了太陽穴。一連十來次她踮著腳尖到門口去聽樓下有沒有聲響,可下面門廳裡又黑又靜,像個煤坑似的。

  瑞德沒等宴會結束便用馬車把她單獨送回來了,她很慶倖能獲得暫時的解脫。他還沒有進來。感謝上帝,他沒有進來。今天晚上她沒有勇氣面對他。自己那麼羞愧。害怕。發抖。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呢?說不定到那個妖精住的地方去了。這是頭一次,思嘉覺得這世界上幸虧還有貝爾。沃琳特這樣一個人。幸虧除了這個家之外還有另一個地方可以讓瑞德棲身,直到他那烈火般的。殘暴的心情過去以後。願意讓自己的丈夫待在一個婊子家裡,這可是極不正常的,不過她沒有辦法啊。她幾乎還願意讓他死了呢,如果那意味著她今天晚上可以不再見到他的話。

  明天……嗯,明天就是另一天了。明天她要想出一種解釋,一種反控,一個使瑞德處於困境的辦法。明天她就不會因想起這個可惡的夜晚而被嚇得渾身顫抖了。明天她就不會時刻為艾希禮的面子。他那受傷害的自尊心和他的恥辱所困擾了。他蒙受的這件可恥的事是她惹起的,其中很少有他本人的份兒。現在他會由於她連累了他而恨她嗎,她心愛的可敬的艾希禮?現在他當然會恨她了……雖然他們兩人的事都由媚蘭用她那副瘦小的肩膀憤然擔當起來了。媚蘭用她口氣中所表現的愛和坦誠的信任挽救了他們,當她在那閃亮的地板上走過來,面對那些好奇的。惡毒的。心懷惡意的眾人,公然伸出胳臂挽住思嘉的時候,媚蘭多麼幹淨利落地抵制了他們的侮辱,她在那可怕的晚會上始終站在思嘉旁邊呢!結果人們只表現得稍微有點冷淡,有點困惑不解,可還是很客氣的。

  唔,整個這件不名譽的事都是躲在媚蘭的裙裾後面,使那些恨她的人,那些想用竊竊私語來把她撕成碎片的人,都沒有得逞!哦,是媚蘭的盲目信任保護了她……不是別人,偏偏就是媚蘭呢!

  想到這裡,思嘉打了一個寒噤。她必須喝點酒,喝上幾杯,才能向下並且有希望睡著。她在眼衣外面圍上一條披肩,匆匆出來走進黑暗的門廳裡,一路上她的拖鞋在寂靜中發出響亮的啪嗒啦嗒聲。她走完大半截樓梯時,往下看了看上餐廳那關著的門,發現從門底下露出一線亮光。她頓時大吃一驚,心跳都停止了。是不是她回家時那燈興就點在那裡,而她由於慌亂沒有注意到呢?或者是瑞德竟然回來了?他可給能是悄悄地從廚房的門進來的。如果瑞德果然在家,她就得躡手躡腳回到臥室裡去,白蘭地不管多麼需要也休想喝了。只有那樣,她才用不著跟他見面了。只要一回到自己房裡,她就平安無事了,因為可以把門從裡面反鎖上。

  她正彎著腰脫拖鞋,好不聲不響趕忙回到房裡去,這時飯廳的門突然打開,瑞德站在那裡,他的側影在半明半暗的燭光前閃映出來。他顯得個子很大,比她向來所看見的都大,那是一個看不見面孔的大黑影,它站在那裡微微搖擺著。

  "請下來陪陪我吧,巴特勒夫人,"他的聲音稍微有點重濁。

  他喝醉了,而且在顯示這一點,可是她以前從沒見他顯示過,不管他喝了多少。她猶豫著,一聲不吭,於是他舉胳臂做了一個命令的姿勢。

  "下來,你這該死的!"他厲聲喝道。

  "他一定是非常醉了,"她心裡有點慌亂。以往他是喝得越多舉止越文雅。他可能更愛嘲弄人,言語更加犀利帶刺,但同時態度也更加拘謹,……有時是太拘謹了。

  "我可決不能讓他知道我不敢見他呀,"她心裡想,一面用披肩把脖子圍得更緊,抬起頭,將鞋跟拖得呱嗒呱嗒響,走下樓梯。

  他讓開路,從門裡給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嘲弄的神氣真叫她畏怯不前。她發現他沒穿外衣,領結垂在襯衣領子的兩旁,襯衣敞開,露出胸脯了那片濃厚的黑毛。他的頭髮亂蓬蓬的,一雙充血的眼睛細細地眯著。桌上點著一支蠟燭,那只是一星小小的火光,但它給這天花板很高的房間投擲了不少奇形怪狀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櫃像是靜靜蹲伏著的野獸似的。桌上的銀盤裡有一個玻璃酒瓶,上面的雕花玻璃塞了已經打開,周圍是幾隻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說,一面跟著她往裡走。

  此時她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它使得原先那種不敢觀對他的畏懼心理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他那神態,那說話的語調,那一舉一動,都似乎暗個陌生人。這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極不禮貌的瑞德。以往任何時候,即使是最不必拘禮的時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而已。即使發怒時,他也是溫和而詼諧的,威士忌往往只會使他的這種品性更加突出罷了。最初,這種情況使她很惱怒,她竭力設法擊潰那種冷漠,不過她很快就習以為常了。多年來她一直認為,對瑞德來說,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內,都看作供他諷刺和取笑的對象。可是現在,她隔著桌子面對著他,才懷著沉重的心情認識到,終於有樁事情使他要認真對待,而且要非常認真地對待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你不能在臨睡著喝一杯,哪怕我這個人如此沒有教養,再隨便些也沒有關係,"他說。"要不要我給你斟一杯。"

  "我不喝酒,"她生硬地說。"我聽到有聲音,便來……"

  "你什麼也沒聽見。你要是知道我在這裡,你就不會下來了。我一直坐在這裡,聽你在樓上踱來踱去。你一定是非常想喝。喝吧。"

  "我不……"

  他拿起玻璃酒瓶嘩嘩地倒了杯。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裡。"你渾身都在哆嗦呢。唔,你別裝模作樣了。你知道你常常在暗地裡喝,我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有個時候我一直想告訴你不用千方百計地掩飾了,要喝就公開喝吧。你以為如果你愛喝白蘭地,我會來管你嗎?"

  她端起酒杯,一面在心裡暗暗詛咒他。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呢。他對她的心思一向了如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惟一她不想讓其知道她的真實思想的人。

  "我說,把它喝了吧。"

  她舉起酒杯,把酒狎地倒在嘴裡,一口吞下去,隨即手腕一轉杯底朝天,就像以前在拉爾德喝純威士忌那個模樣,也沒顧慮這顯得多麼熟練而不雅觀。瑞德專心致志地看著她的整個姿勢,不禁咧嘴輕輕一笑。

  "現在坐下,讓我們在家裡關起門來,愉快地談談我們剛才出席的那個宴會。"

  "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說,"我也要上床睡覺去了。"

  "我的的確確喝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些,一直喝到天亮。不過你不要去睡……暫時還不要去。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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