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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在她剛看到這句話便引起第一陣喜悅中,它好像只意味著他就要回到她身邊來了。可現在比較理智而冷靜地想起來,才發現他原來是要回到媚蘭身邊來呢。媚蘭最近總是在屋子裡到處走動,高興地唱個不停。有時思嘉恨恨地想起,為什麼媚蘭在亞特蘭大生孩子時竟沒有死呀?要是死了,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那樣她就可以在一個適當的時期以後嫁給艾希禮,將小博也作為一個很好的前娘兒子撫養起來。每當想到這些,她也並不急於向上帝祈禱,告訴他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對上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還陸陸續續地來,有時一個兩個,有時十幾二十個,一般都餓肚子。思嘉絕望地覺得這比經受一次蝗災還要可怕。這時她又詛咒起那種好客的習慣來。那是富裕時代盛行起來的,它規定對任何一個旅客,不分貴賤都得留下住一晚,以盡可能體面的方式連人帶馬好好地款待一番。她知道那個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可是家裡其餘的人卻不這樣想,那些士兵也不這樣想,所以每個士兵照樣受歡迎,仿佛是盼望已久的客人似的。

  士兵沒完沒了地經過,她的心腸便漸漸硬了。他們吃的是塔拉農場養家糊口的糧食,思嘉辛辛苦苦種下的蔬菜,以及她從遠處買來的食品。這些東西得來如此不易,而且那個北方佬皮夾裡的錢也不是用不完的。現在只剩下少數的聯邦鈔票和那兩個金幣了。她幹嗎要養活這群餓癆鬼呢?戰爭已經結束。他們再也沒有保衛她的安全的作用了。因此,她命令波克,凡是家裡士兵,伙食必須儘量節儉一些。這個命令一生效,她便發現媚蘭說服波克在她的盤子裡只盛上少量的食品,剩下的大部分口糧全給了士兵,自從生了孩子以來但媚蘭身體還一直很虛弱呢。

  "媚蘭,你不能再這樣了,"思嘉責駡她。"你自己還有病在身,如果不多吃一點,你就會躺倒了,那時我們還得服侍你,讓這些人挨餓去吧。他們經受得起,他們已經熬了四年,再多熬一會也無妨的。"

  媚蘭回頭看著她,臉上流露出她頭一次從這雙寧靜的眼睛裡看到的公然表示激動的神情。

  "啊,請不要責怪我!思嘉,讓我這樣做吧。你不知道這使我多麼高興。每次我給一個挨餓的人吃一部分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許在路上什麼地方有個女人把她的午餐他給了我的艾希禮一點,幫助他早日回家來。"

  "我的艾希禮。"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

  思嘉一聲不響地走開了。媚蘭注意到從那以後家裡有客人時餐桌上的食品豐富了些。即使思嘉每吃一口都要抱怨。

  有時那些士兵病得走不動了,而且這是常有的事,思嘉便讓他們躺在床上,但不怎麼照顧。因為每留下一個病人就是添一張要你給飯吃的嘴。還得有人去護理他,這就意味著少一個勞動力來打籬笆。鋤地。拔草和犁田。有個臉上剛剛開始長出淺色茸毛的小夥子,被一個到費耶特維爾去的騎兵卸在前面走廊上,騎兵發現他昏迷不醒,躺在大路邊,便把他橫塔在馬鞍上帶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塔拉農場。姑娘們認為他肯定是謝爾曼逼近米列奇維爾時從軍事學校徵調出來的一個學生。可是結果誰也沒弄清楚,因為他沒有恢復知覺便死了,而且從他的口袋裡也找不出什麼線索來。

  那小夥子長相很好,顯然是個上等人家的子弟,而且是南部什麼地方的人,那兒一定有位婦女在守望著各東大路,琢磨著他究竟在哪裡。何時會回家來,就像思嘉和媚蘭懷著急不可耐的心情注視著每一個來到她們屋前的有鬍子的人那樣。她們把這個小夥子埋葬在她們家墓地裡,緊靠著奧哈拉的三個孩子。當波克往墓穴填土時,媚蘭不住放聲慟哭,心想不知有沒有什麼陌生人也在給艾希禮的長長的身軀同樣處理呢。

  還有一個士兵叫威爾。本廷,也像那個無名無姓的小夥子,是在昏迷中由一個同夥放在馬鞍上帶來的。威爾得了肺炎,病情嚴重,姑娘們把他抬到床上時,擔心他很快就會進墓地跟那個小夥子作伴。

  他有一張南佐治亞山地窮白人痢疾患者的蠟黃臉,淡紅色的頭髮,一雙沒精打彩的藍眼睛,即使在昏迷中也顯得堅忍而溫和。他有一條腿被齊膝截掉了,馬馬虎虎地裝上了一段木頭。他顯然是個山地窮白人,就像她們剛埋葬的那個小夥子顯然是個農場主的兒子一樣。至於為什麼姑娘們會知道這個,那就很難說了。可以肯定的是威爾跟許多到塔拉來的上等人比較起來,他決不比他們更髒,或者身上有更多的毛和蝨子。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胡言亂語時用的語言決不比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的語言更蹩腳。不過她們也很清楚,就像她們分得清純種馬和劣等馬一樣,他決不是她們這個階級的人。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們盡力挽救他。

  在經受了北方佬監獄一年的折磨,拐著那條安裝得很糟的木制假腿步行了那麼遠之後,他已經十分疲憊,幾乎沒有一點力氣來跟痢疾作鬥爭了。因此他躺在床上呻吟好幾天,掙扎著要爬起來,再一次進行戰鬥。他始終沒有叫過母親。妻子。姐妹或情人一聲,這一點是很叫卡琳惶惑不解的。

  "一個男人總該是有親人的嘛,"她說。"可他讓你感覺到好像他在這世界上什麼人也沒有了。"

  別看他那麼瘦,他還真有股韌勁呢,經過細心護理,他居然活過來了。終於有一天,他那雙淺藍色眼睛已能認出周圍的人來,看得見卡琳坐在他身旁掐著念珠祈禱,早晨的陽光照著她的金黃頭髮。

  "那麼我到底不是在做夢了,"他用平淡而單調的聲音說。"但願我自己沒有給你帶過多的麻煩才好,女士。"

  他康復得很慢,長期靜靜地躺在那裡望著窗外的木蘭樹,也很少打擾別人。卡琳喜歡他那種平靜而自在的默默無言的神態。她願意整個炎熱的下午都守在他身邊,一聲不響地給他打扇子。

  卡琳近來好像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像個幽靈似的靈敏地幹著她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看來她時常祈禱,每次思嘉不敲門走進她房裡,都看到她跪在床邊。一見這情景思嘉就要生氣,她覺得祈禱的時代早已過去。要是上帝認為應當這樣懲罰他們,他不待你祈禱就會那樣做了。對於思嘉來說,宗教只不過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她為了得到恩賜便答應要規規矩矩做人,可是在她看來上帝已經一次又一次背約,她就覺得自己對他也沒有任何義務了。因此,每當她發現卡琳本來應當午睡或縫補衣服時卻跪在那裡祈禱,便認為她是規避自己的責任了。

  有二天下午,威爾。本廷能夠在椅子裡坐坐時,思嘉對他談起了這件事。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平淡地說;"思嘉小姐,由她去吧。這使她覺得心裡舒服呢。"

  "心裡舒服?"

  "是的,她在為你媽和他祈禱嘛。"

  "'他,是誰?"

  從那淺褐的睫毛下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好像他對什麼事情了不驚訝或興奮似的。也許他見過的意外之事太多,再也不會大驚小怪了。對於思嘉不瞭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他認為它看作很自然的事,正像他覺得卡琳很樂意跟他這個陌生的人說話是很自然的。

  "那個名叫布倫特什麼的人,她的情人,在葛底斯堡犧牲的那個小夥子。"

  "她的情人?"思嘉簡單地重複。"廢話!她的情人,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人呢。"

  "是的,她對我說過。看來好像全縣大多數的小夥子都是你的。但是,這不要緊,他被你拒絕以後便成了她的情人,因為他最後一次回家休假時他們就訂婚了。她說他是她唯一的喜歡過的小夥子,因此她為他祈禱便覺得心裡舒服。"

  "哼,胡說八道!"思嘉說,隱隱約約感到有根妒忌的小刺紮進她的心裡。

  她滿懷好奇地瞧著這個消瘦的青年人,他那皮包骨的肩膀耷拉著,頭髮淡紅,眼神平靜而堅定。看來他已經瞭解她家裡邊她自己也懶得去發現的情況了。看來這就是卡琳整天癡癡地發呆和頻頻祈禱的原因。然而,這很快就會過去了。許多女孩子對自己情人乃至丈夫的傷悼到時候都過去了。當然她自己早已把查爾斯忘卻了。她還認識一個亞特蘭大的姑娘,她在戰時接連死過三個丈夫,可到現在仍然不放棄對男人的注意呢。威爾聽她講了這些,直搖頭。

  "卡琳小姐不是那種人,"他斷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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