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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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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很歡喜人家跟他談話,因為他自己沒有多少話好說。但卻是一個很會理解別人的聽話者。思嘉對他談起許多問題,諸如除草。鋤地和播種,以及怎樣養豬喂牛,等等,他也對此提出自己的意見,因為以前他在南佐治亞經營過一個小小的農場,而且擁有兩個黑人。他知道現在他的奴隸已經解放,農場也已雜草叢生,甚至長出小松樹來了。他的唯一的親屬姐姐多年前便跟著丈夫搬到了得克薩斯,因此他成了孤單一人。不過所有這些,跟他在弗吉尼亞失掉的那條腿相比,都不是使他感到傷心的事了。 思嘉最近過的是一段這樣困難的日子,整天聽著幾個黑人嘟嘟囔囔,看著蘇倫時罵時哭,傑拉爾德又沒完沒了地問愛倫在哪裡,這時在身邊有了威爾,便感到十分寬慰了。她可以將一切都告訴他。她甚至對他說了自己殺死那個北方佬的事,而當他二話不說只稱讚她"幹得漂亮"時,更是眉飛色舞。 實際上全家所有的人都喜歡到威爾的房裡去坐坐,談談自己心中的煩惱……嬤嬤也是如此,她本來疏遠他,理由是他出身門第不高,又只有兩個奴隸,可現在改變態度了。 待到他能夠在屋裡到處走動了,他便著手編制橡樹皮籃子,修補被北方佬損壞的家具。他手很巧,會用刀子削刻東西,給韋德做了這孩子僅有的幾個玩具。因此韋德整天在他身邊。屋子裡有了他,人人都覺得安全了,出去工作時便常常把韋德和兩個嬰兒留在他那裡,他能像嬤嬤那樣熟練地照看他們,只有媚蘭才比他更會哄那兩個愛哭愛鬧娃娃。 "思嘉小姐,你們待我真好,"他說,"何況我只是個跟你們毫無關係過路人,我給你們帶來許多麻煩和苦惱,因此只要對你們沒有更多妨礙,我想留在這裡幫助你們做點事情,直到我得以稍稍報答你們的恩情為止。我永遠不可能全部報答。對於救命之恩是誰也償還不了的。" 這樣,他留下來了,並且漸漸又自然而然地讓塔拉農場的很好大一部分負擔從思嘉肩頭轉移到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九月,摘棉花的時候到了。在初秋午後的愉快陽光下,威爾。本廷坐在前面臺階上思嘉的腳邊,用平淡而疲弱的聲音不斷地談起軋棉花的事,說費耶特維爾附近那家新的軋棉廠收費太高了。不過那天他在費耶特維爾聽說,如果他把馬和車子借給廠主使用兩個星期,收費就可以減少四分之一。他還沒有答應這筆交易,想跟思嘉商量後再說。 思嘉打量著這個靠在廊柱上。跟裡嚼著乾草的瘦個子。像嬤嬤經常說的那樣,的確威爾是上帝專門造就的一個人才,他使得思嘉時常納悶,假若沒有他,塔拉農場怎能闖得過那幾個月呢?他從來不多說話,不顯示自己的才能,也從不顯得對周圍正在進行的事情有多大興趣,可是他卻瞭解塔拉每個人的每一件事。並且他一直在工作。他一聲不響。耐心地。勝任地工作著。儘管他只有一條腿,他卻幹得比波克還快。他還能從波克手裡手到工作,在思嘉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當母牛犯胃痛,或者那匹馬得了怪病好像再也不能使喚了,威爾便整夜守著它救治它們。思嘉一經發現他還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之後,便更加敬重他了。因為他早晨運一兩筐蘋果。甘薯或別的農產品出去,便能帶回來種子。布匹。麵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她知道這些東西她知道自己決不能買到,儘管好也稱得上是個會做買賣的人了。 他漸漸升到了一個家庭成員的位置,晚上就睡在傑拉德臥室旁邊那間小梳妝室裡的帆布床上。他閉口不談要離開塔拉,思嘉也小心地從不問起,生怕他走了。她想有時,如果威爾還是個有抱負的男子,他就會回去,哪怕他已經沒有家了。但是即使有這種看法,她還是熱情地祈禱,希望他永遠留在這裡。有個男子漢在家裡,真方便多了。 她還認為,要是卡琳還有一點點判斷力,她應該看出威爾對她是懷著好感的。如果威爾向她提出要娶卡琳,她就會對他感激不盡了。在戰前威爾當然不是個合格的求婚者。他儘管不是個窮白人,但根本不屬農場主階級。他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山地人。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小農,說話時間或有文法錯誤,也不怎麼懂得奧哈拉家族在上流社會習慣上的那些禮貌。實際上思嘉懷疑他究竟能不能算個上等人,最後的結論是不能。媚蘭卻極力為他辯護,她說任何人,只要能像威爾這樣心地善良,又很尊重和體貼別人,他就是上等人家庭上身的人。思嘉知道,要是愛倫還在,想到自己的女兒竟要嫁給這麼一個男人,定會暈過去的。但是思嘉如今現實所迫已遠遠背離了愛倫的教導,那麼這種事也就用不著去煩惱了,現在男人可不容易找到呢。可女孩子總得嫁人,塔拉也得有個男人來幫助管理。只是卡琳仍一昧沉溺在她的《祈禱書》裡,脫離周圍的現實世界愈來愈遠,她對待威爾也和對待波克一樣親切,好像理所當然地猶如兄妹一般。 "如果卡琳還有一點感激我的意思,知道我一直不愛護她的,她就得跟他結婚,不讓他離開這裡,"思嘉憤憤地想。"可是,她偏要整天像失魂喪魄似的想那個不見得就認真地喜愛過她的傻男孩。" 威爾仍留在塔拉,她也不明白是什麼原故,只是發現他對她採取的那種講求實際的坦率既令人高興也很有好處。他對迷迷糊糊的傑拉爾德非常恭順,事實上不過他是把思嘉看作這一家的主人,凡事都聽她的吩咐。 她贊成他的主意,把馬租出去,儘管這樣一來,全家就暫時沒有交通工具使用了。蘇倫尤其埋怨這一點。她的最大喜悅中威爾趕車出門辦事時跟他一起到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約爾去玩。她仿佛是全家最受寵愛的一個人,喜歡拜訪老朋友,聽縣裡人所有的傳聞,並且覺得自己又是以前塔拉的奧哈拉小姐了。蘇倫從不放過離開農場到鄰居們中去炫耀自己的機會,因為人們還不知道她近來常在家裡拔草鋪床呢。 思嘉心想,我們的漂亮小姐要兩個星期不能出外閒逛了,這麼一來,只得忍耐忍耐她的抱怨和叫駡了。 媚蘭懷中抱著嬰兒,跟大家一起坐在前廊上,後來又在地板上鋪了條舊毯子,讓小博在上面爬。媚蘭自從讀了艾希禮的信以後,每天不是興高烈地唱歌就是急不可等地盼望。但是無論高興也好不安也好,她顯得更加蒼白而消瘦了。她毫無怨言地做著自己份內的工作,可是常常生病。老方丹大夫診斷她有婦女病,並且提出了與米德大夫相一致的看法,說她根本不該生小博。他還坦率地指出,她如果再生孩子就活不成了。 "今天我在費耶特維爾拾到一樣可愛的小東西,"威爾說,"我想你們女士們會高興看的,便把它帶回來了。"他從後面褲袋裡摸出那個卡琳給他做的印花布小包,裡面襯著樹皮,倒也很挺;接著又從小包裡掏出一張聯盟政府的鈔票來。 "你如果聯盟政府的鈔票很可愛,我可決不同意。"思嘉簡單地說,因為她一見聯盟的錢就氣極了。"我們剛剛從爸的衣箱裡找到了三千美元這樣的錢,嬤嬤就跟在後面要拿去糊閣樓牆壁上的破洞,免得自己受風著涼呢。我想我也會那樣做的。那麼這種票子便有點用處了。" "'不可一世的凱撒大帝,也人亡物故,變成了泥土,呢,"媚蘭面帶苦笑說。"思嘉,別那樣吧,把票子留給韋德。有一天他會引為驕傲的。" "唔,對專橫的凱撒大帝我一無所知,"威爾容忍地說,"不過媚蘭小姐,我所理解的和你剛才所說關於韋德的話是一致的。貼在這張鈔票背面的是一首詩。我知道思嘉小姐對於詩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我想這一首可能會使她喜歡。" 他把鈔票反過來,那背面貼著一塊粗糙的褐色包裝紙,紙上用淡淡的土制墨水寫了幾行字。威爾清了清嗓子,緩慢而艱澀地念起來。 "題目是《寫在一張盟鈔票上》,"他說。 現在在這人世間已毫無用處, 在最困難的時期更是等於零…… 它作為一個滅亡了的國家的證物, 朋友,請你保存好並出示於人。 出示給那些人,他們還願意傾聽 這玩意兒所說的那些愛國志士 曾經夢想的關於一個在風暴中誕生 但後來毀滅了的自由國家的故事。 "啊,多麼動人呀!"媚蘭喊起來。"思嘉,你不要把那些鈔票給嬤嬤拿去糊牆壁了。它不僅僅是一張紙……就像詩裡說的那樣,而是'一個滅亡了國家的證物,呢!" "啊,你別傷感了!媚蘭!紙就紙,而且我們正缺紙用。嬤嬤又經常抱怨閣樓上的一些牆縫。我就聽得厭煩死了。韋德長大以後,我想我會有大量的聯邦鈔票給她,而不是這些聯盟的廢紙了。" 她們爭論時,威爾一直拿那張票子逗著小博在毯子上爬著玩。這時他抬起頭來,用手遮著陽光向車道那邊凝望。 "那邊來人了,"他在陽光中眨巴著眼睛說。"又是個大兵。" 思嘉朝他觀看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個有鬍子的人從林蔭道的柏樹底下緩緩走來,他穿著一身襤褸的藍色混雜的軍服,疲乏地耷拉著腦袋,慢騰騰地拖著兩條沉重的腿。 "我還以為不會再有大兵來了,"思嘉說。"但願這不是個餓癆鬼。" "他一定是餓了,"威爾簡單地說。 媚蘭站起來。 "我想還是去,叫迪爾茜另外準備一份飯吧,"她說,"並且警告嬤嬤,不要急急忙忙讓這可憐蟲脫下衣服和……" 說到這裡她突然打住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著她,媚蘭纖瘦的手緊緊地抓住喉嚨,思嘉看得出,仿佛她那裡疼極了似的,她那白晰皮膚下的青筋在急急地跳動。她的臉色更蒼白,那雙褐色的眼睛也瞪大到了嚇人的程度。 思嘉心想,她快要暈倒了,便連忙跳起來抓住她的胳膊。 可是一刹那間媚蘭就把她的手甩開,跑下臺階。像只小鳥似的輕盈而迅疾地朝碎石道上飛跑而去,那條褪色的裙子在背後隨風飄舞,兩隻胳臂直挺挺地伸著。接著,思嘉明白了,她像挨了當頭一棒。那個人抬起一張長滿了肮髒的金黃鬍鬚的臉,停住腳步,站在那裡望著房子,好像疲憊得一步也挪不動了,思嘉這時才暈頭轉向地向後一退,靠在走廊裡一根柱子上。她的心臟忽而急跳,忽而停止不動,眼看著媚蘭抽抽搭搭地投入那個肮髒士兵的懷抱,他也俯下頭去吻她,思嘉滿懷狂嘉地向前跑了兩步,但威爾拉住她的裙子,攔住了她。 "別破壞這個場景,"他悄悄地說。 "你這傻瓜,放開我,放開我!這是艾希禮呢!" 他沒有鬆手。 "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嘛,是不是?"威爾平靜地說。這時思嘉低下頭,懷著一種又高興又惱火,但卻無能為力的惶惑神情看著他,她從他寧靜的眼睛深處感受到了理解和憐憫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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