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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我們已經多年不跟享利先生打交道了,何況我們現在已老得走不動了。"他回過頭來看著幾位姑娘。她們正強忍著笑呢。"你們年輕小姐們應當感到羞恥,把可憐的皮蒂小姐單獨丟在那裡。她的朋友半數都死了,另一半住在梅肯,加上亞特蘭大到處都是北方佬大兵和新放出來的下流黑人。"

  兩位姑娘硬著頭皮儘量忍受著彼得大叔的譴責,可是一想到皮蒂姑媽會打發彼得來責備她們,並要把她們帶回亞特蘭大去,便覺得有點太過份,實在克制不住了。她們不由得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彼此靠著肩膀才沒有倒下去。自然,波克。迪爾茜和嬤嬤聽見這位對她們親愛的塔拉妄加誹謗的人受到了藐視,也樂得大聲哄笑了一陣。蘇倫和卡琳也格格地笑著,連傑拉爾德的臉上也露笑容了。人人都在笑,只有彼得除外,他感到萬分難堪,兩隻笨大的八字腳交替挪動著,不知怎樣擺好。

  "黑老頭兒,你怎麼了?"嬤嬤咧著嘴問。"難道你老得連自己的女主人也保護不好了?"

  彼得深感受了侮辱。

  "老了!我老了?不,太太!我還能跟往常一樣保護皮蒂小姐呢。我逃難時不是一路護送她到梅肯了嗎?北方佬打到梅肯時,她嚇得整天暈過去,不是我保護著她嗎?不是我弄到了這匹老馬把她帶回亞特蘭大,並且一路保護著她和她爸的銀器嗎?"彼得挺著身子站得筆直,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我不要談什麼保護。我談的是態度如何。"

  "誰的態度呢?"

  "我談的是有些人採取的態度,眼見皮蒂小姐獨個兒住在那裡。對於那些獨個兒生活的未婚姑娘人們盡說壞話呢,"彼得繼續說,他的話你聽起來很明顯,皮蒂帕特在他心目中還是個十六歲的豐滿迷人的小姐呢,因此她得有人保護不受別人的議論。"我是決不讓人家議論她的。不,太太……我已經跟她說過了,我也決不讓他請人住進來給自己作伴。我已經跟她說過了。'現在你還有自己的親骨肉,她們適合來陪伴你呢,』我說。可如今她的親骨肉拒絕她了。皮蒂小姐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而且……"

  思嘉和媚蘭聽到這裡,笑得更響了,由於支持不住,便一齊坐到了臺階上。最後媚蘭才把歡樂的眼淚拭掉,開口說話。

  "我對不起笑了你了,可憐的彼得大叔啊!千真萬確的。你看!請饒恕我吧。思嘉小姐和我目前還回不去。也許九月間收過棉花以後我能走成。姑媽打發你一路跑來,難道就是要讓這把瘦骨把我們帶回去呀?"

  被她這樣一問,彼得下巴立即耷拉下來,那張皺巴巴的黑臉上也露出又抱歉又狼狽的神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縮回去,就像烏龜把頭縮進殼底下似的。

  "我說過我已經老了,媚蘭小姐,我一時間乾脆忘了她打發我幹什麼來了,可那是很重要的呢。我給你帶了封信來。皮蒂小姐不信任郵局或任何別的人,專門叫我來送,而且……"

  "一封信?給我?誰的?"

  "唔,那是……皮蒂小姐,她對我說,『彼得,你,輕輕地告訴媚蘭小姐,』我說……"

  媚蘭,一隻手放在胸口從臺階上站起身來。

  "艾希禮!艾希禮!他死了!"

  "沒有,太太!沒有,太太!"彼得叫嚷著,他的聲音提高到了嘶喊的地步,一面在破上衣胸前的口袋裡摸索。"這就是他寄來的信。他活著呢,他快要回來了。他……我的上帝!攙住她,嬤嬤!讓我……"

  "你這老笨蛋!不許你碰她!"嬤嬤怒氣衝衝地吼著,一面掙扎著扶住媚蘭癱軟的身子不讓她倒下。"我這個假正經的黑猴子!還說輕輕地告訴她呢!你抱住她的腳,波克。卡琳,托住她的頭。咱們把她抬到客廳裡的沙發上去。"

  除思嘉以外,所有的人都圍著暈倒的媚蘭手忙腳亂,七嘴八舌地大聲嚷嚷,有的跑去打水,有的跑去拿枕頭,一時間思嘉和彼得大叔兩人給留在人行道上沒人管了。思嘉站在原來的地方,像生了根似的,她是聽到彼得談起艾希禮時一下跳過來的,可現在也給嚇得不能動彈了。只瞪大眼睛望著彼得手裡那封顫動的信發呆。彼得像個受了母親責駡的孩子似的,那張又老又黑的面孔顯得十分可憐。他那莊嚴的神氣已經徹底垮了。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也挪不動腳,儘管思嘉在心裡喊叫:"他沒有死!他快回來了!"這消息給她帶來的既不是喜悅也不是激動,而是一種目蹬口呆的麻木狀態。彼得大叔這時說話了,他的聲音猶如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飄來,既帶有哀愁又給人以安慰。

  "我們的一個親戚威利。伯爾先生林梅肯給皮蒂小姐帶了這封信來。威利先生跟艾希禮先生呆在同一個牢房裡,威利先生弄到一匹馬,所以他很快就回來了。可艾希禮先生是走路,所以……"

  思嘉從他手裡把信搶過來,信封上寫的收信人是媚蘭,是皮蒂小姐的手筆,不過對此她毫不猶疑,便把它拆開了,裡面一個由皮蒂小姐封入了字條隨即掉落在地上。信封裡裝著一張折疊的信箋,因為被帶信人揣在肮髒的口袋里弄得灰糊糊的而且有點破了。艾希禮開頭是這樣寫的:"佐治亞亞特蘭大薩拉·簡。漢密爾頓小姐轉,或瓊斯博羅『十二橡樹』村,喬治·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收。"

  她顫抖地手把信箋打開,默默地讀道: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

  眼淚開始潸然下流,她沒法再讀下去。她只覺得心在發脹,頓時高興得無法克制自己了。於是她抓住那封信貼在胸口,迅速跳上臺階,跑進穿堂,經過那間鬧哄哄的客廳,徑直來到愛倫的辦事房。此時塔拉農場所有的人都還擁擠在客廳裡為打救不省人事的媚蘭忙碌著呢。可思嘉不管這些。她把門關好,鎖上,猛地倒在那張下塌的舊沙發裡,哭著,笑著,吻著那封信。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了,"她悄悄地念著。

  人們憑常識也知道,除非艾希禮長了翅膀,否則他要從伊利諾斯回到佐治亞就得走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不過大家還是天天盼望,只要軍人在塔拉的林蔭道上出現,心就禁不住急跳起來。仿佛每一個破衣衫的人都可能是艾希禮即使不是艾希禮,那個士兵也許知道一點艾希禮的消息,或者帶來了皮蒂姑媽寫的一封有關他的信。不分黑人白人,每一次聽到腳步聲他們就向前面走廊上奔去。只要看到一個穿軍服的人影,每個在柴堆旁。在牧場上和在棉花地裡勞動的人,就有理由飛跑過去了。收到那封信以後的一個月裡,農田裡的活兒已幾乎陷於停頓狀態。因為誰都不願意當艾希禮到家時自己不在屋裡。思嘉是最不願意碰上這咱情況的人,既然自己如此安心工作。她也就沒法堅持要別人認真勞動了。

  但是一個一個星期過去,艾希禮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什麼消息,於是塔拉農場又恢復了原先的秩序。渴望的心情也只能到這種地步。不過思嘉心裡產生了一種恐懼感,那就是擔心艾希禮在路上出了什麼事。羅克艾蘭離這裡那麼遠,可能他獲釋出獄時身體就十分虛弱或者有病呢。而且他身邊無錢,所走過的區域又都是憎恨聯盟軍的地方。要是她知道他如今在哪裡,她倒願意寄錢給他,把她手頭所有的錢都寄去,哪怕讓全家的人都餓肚子也罷,只要他能夠坐火車趕回來就行了。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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