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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她來到一個荒涼古怪的地方,大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她腳下的地面搖晃不定,鬼怪時常出沒,而且寂靜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夜裡迷路和嚇壞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餓,又很害怕濃煙中在她周圍潛伏著的東西,因此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聲來。迷霧中有什麼怪物悄悄地伸出無情的雙手,張開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腳下正在震動的地底下去。後來,她知道周圍一片模糊中有個什麼地方,那裡可以躲避,可是得到幫助,是個安全而溫暖的天堂。但是它在哪裡呢?在那雙手抓住她拖到腳下的流沙中去之前她能夠趕到達那裡嗎?

  她突然飛跑起來,發狂似地穿過密霧,呼喊著,尖叫著,伸出兩隻胳臂在空中亂抓,但那潮濕的霧中什麼也抓不著。天堂在哪裡啊?它躲避她,但的確在什麼地方,只是看不見罷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就她安全了!可是恐懼使她兩腿發軟,饑餓使她頭腦發暈。她絕望地大叫一聲醒過來,只見媚蘭正焦急地俯身瞧著她,一邊還在用手搖她,叫她完全清醒過來。

  這個夢一再重複,每當她空著肚子睡覺就必然會夢見。它來得太頻繁了。它使她害怕極了,以致常常不敢去睡覺,即使她真心實意地告訴自己,這樣的夢實際上什麼可怕的東西也沒有。夢見霧,的確沒有什麼好叫她這樣驚恐的。根本什麼也沒有……或許她一想起要陷到大霧彌漫的地方就害怕極了,結果只得和媚蘭睡在一起了,因為只要她一開始在夢中哼哼掙扎,說明她又在受折磨了,媚蘭就會把她搖醒。

  在這種緊張心理的壓迫下,她變得蒼白和消瘦了。她臉上已失去圓乎乎的嬌美輪廓,顴骨突了出來,使那雙翹著眼角的綠眼睛顯得更加觸目,她也越發像只急於要抓到獵物的餓貓了。

  "就是沒有我夢見的那些東西,白天已冗長得像個惡夢了",她懷著這樣絕望的心情,開始每天把食物留到臨睡前才去吃,看能不能減輕夢中可怖的程度。

  弗蘭克。肯尼迪在聖誕節期間,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從徵購部慢慢來到塔拉,他一路給軍隊搜集糧食和牲畜,但收穫甚少,他們衣衫破爛,性行殘暴,騎著又跛又乏,顯然又派不上更大用場的馬匹。就像這些牲口一樣,他們自己也是從前線被淘汰下來的,而且除了弗蘭克本人,都是些殘廢人,不是缺一條胳臂就是瞎了一隻眼睛,或者關節僵直了,一瘸一拐的。他們大多穿著北軍俘虜的藍色上衣,所以一時間使塔拉的人大為驚慌,以為是謝爾曼的人又回來了。

  他們那天晚上在農場過夜,躺在客廳地板上,墊著暖和的地毯美美地睡了一覺,因為他們已很久不在屋裡過夜了,長期睡在松針堆裡和硬邦邦的土地上。儘管他們滿臉髒的鬍子,一身的破衣爛衫,但卻是些有教養的人,經常在愉快地閒談,開玩笑,恭維別人,很高興能在這大宅子裡圍著漂亮的女人過聖誕節,就像很久以前慣常過的那樣。對戰爭他們不怎麼認真,喜歡說些可怕的謊言來逗引姑娘們歡笑,給這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頭一次帶來輕鬆愉快的氣氛,使它頭一次接連好幾天頗有節日的氣氛。

  "這幾乎像我們從前開家庭晚會的那些日子了,你說是嗎?"蘇倫高興地小聲對思嘉說。蘇倫已經想入非非,覺得屋子裡又有一個她的情人,那雙眼睛始終盯著弗蘭克。肯尼迪不離開。思嘉驚奇地發現居然漂亮起來了,儘管她那病後消瘦的容貌並沒有完全改變。她的兩頰上有了紅暈,眼睛也在熠熠發光呢。

  "她准是看上他了,"思嘉不屑地想。"我猜她要是有了丈夫,即使是弗蘭克這樣一個苛刻的人,她也很可能變得富於人情味的。"

  卡琳也顯得活潑了些,那天晚上連她眼神中的夢遊症也完全消失了。她發現他們中間有個人認識布倫特。塔爾頓,並在布倫特犧牲的那天跟他在一起,因此她答應晚飯後同這個人單獨進行一次長談。

  吃晚飯時,媚蘭強迫自己一反羞怯的常態,忽然變得活潑了,這叫大家十分驚訝。她又笑又樂,幾乎在向一個獨眼大兵賣弄風情,以致後者樂得用過分的殷勤回報她。思嘉很清楚,媚蘭精神和生理兩方面都勉強自己,因為她在任何男性的事情面前都是十分羞澀的。另外,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她堅持說自己很健康,甚至比迪爾茜還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思嘉知道她實際上還急呢。每當她倒拿起什麼東西時,臉色就要發白,而且用力過多就會突然坐下來,仿佛兩腿支持不住似的。但是今天晚上她也像蘇倫和卡琳那樣,在盡可能使那些士兵過一個愉快的聖誕節。只有思嘉對這些客人不感興趣。

  嬤嬤做的晚餐有幹豌豆。燉蘋果幹和花生,這些軍人又加上他們自己怕炒玉米和醃豬肉,滿滿擺了一桌子,所以軍人們說這是他們好幾個月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了。思嘉瞧著他們吃,但心裡很不舒服。她不但對於他們每吃一口都感到妒忌和吝嗇,而且有點提心吊膽,生怕他們發現波克頭天殺了一隻小豬。小豬肉如今還掛在食品間,她已經警告過全家的人,誰要是對客人說了這件事或談到關在沼澤地裡的其他幾隻小豬,她就要把他的眼睛挖掉了。這些餓癆鬼會把整只小豬一頓就吃光的,而且如果知道還有幾隻活的,他們就會把它們徵調走了。同時她也替那頭母牛和那匹馬擔心,但願當初把它們藏到了沼澤地裡而不是拴在牧場那頭的樹林中。如果是徵購隊把她的牲口弄走了,塔拉農場就很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它們是沒法取代的啊!她可管不著軍隊吃什麼,要是軍隊有辦法,就讓他們自己供養自己好了。她要供養自己的一家已經夠困難的了。

  那些軍人又從自己的背包裡取出一種叫做"通條卷子"的點心來,思嘉第一次看到這種聯盟軍的食品,它曾經像蝨子一樣引起過許多笑話呢。這是一種像木頭似的烤焦了的螺旋形食品。他們鼓勵她咬一口嘗嘗,她真的咬了一點,發現熏黑的表層下面原來是沒放鹽的玉米麵包。士兵們把玉米麵加水和好,有鹽加點鹽,然後把麵團在通條上放到營火上烤,這就成了"通條卷子"。卷了像冰糖一樣堅硬,像鋸木屑屑似的毫無味道,所以思嘉咬了一口就在士兵們的哄笑聲中還給了他們。她和媚蘭相對而視,兩人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同一個想法……"如果他們盡吃這種東西,怎麼去打仗呀?"

  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連心不在焉地坐著首席的傑拉爾德,也居然設法從模糊的意識中搬來了一點當主人應有的禮貌和不可捉摸的笑容。那些軍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婦女們也滿臉微笑,百般討好……這時思嘉突然扭過頭去想詢問弗蘭克。肯尼迪關於皮蒂帕特小姐的消息,但她立即發現他臉上有種異的表情,這幾乎使她把想要說的話都忘掉了。

  原來弗蘭克的目光已經離開蘇倫的面孔,正在向房子裡四顧張望,他有時看看傑拉爾德那雙孩子般煌惑的眼睛,有時望著沒鋪地毯的地板,或者裝飾品全部被拿走的壁爐,或者那些彈簧松了。墊子被北方佬用刺刀割開了的沙發,餐具櫃上頭被打碎的鏡子,牆壁上原來掛相框的地方留下的方塊,餐桌上的簡陋餐具,姑娘的身上仔細補綴過的舊衣裳,以及已經給韋德入成蘇格蘭式短裙的那個麵粉袋,等等。

  弗蘭克在回憶他戰前熟悉的那個塔拉農場,臉上的表情是憂傷的。厭倦和無可奈何的憤怒交織在一塊的。他愛蘇倫,喜歡她的姐姐妹妹,敬重傑拉爾德,對農場也有真誠的好感。自從謝爾曼的部隊所蕩了佐治亞州以後,他在這個州徵集軍需品時到處看到許多可怕的景象,可是從沒有像現在塔拉農場這樣使她深有感觸。他要給奧哈拉一家尤其是蘇倫做點事情,可是又毫無辦法。他正無意識地搖頭慨歎,嘖嘖不已時,忽然發現思嘉在盯著他。他看見思嘉眼睛裡閃爍著憤憤不平和傲慢的神色,便感到十分尷尬,默默地垂下眼簾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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