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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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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旦霜凍來臨,嚴寒天氣便突然出現了。冷風從門檻下侵進屋裡,把鬆勁的窗玻璃刮得格格地響個不停。樹枝上光禿禿的連最後一片葉子也掉落了,只有松樹照常蒼翠,挺立在那裡,襯印著灰沉沉的天空。滿是車轍的紅土大道凍得像火石一樣堅硬,饑餓乘著寒風在肆虐著整個佐治亞州。 思嘉心酸地記及方丹老太太跟她的那次談話。兩個月前的那天下午,現在仿佛已時隔多年,那時她告訴老太太,她已經經歷了她可能碰的最壞處境,這是打心底裡說出來的話。可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個女學生的誇大之辭,幼稚得很。在謝爾曼的部隊第二次經過塔拉之前,她本已有了小小的一筆財富,包括食品和現金在內,同時還有幾家比她幸運的鄰居,有一些可以讓她度過冬天的棉花。現在棉花燒光了,食品搶走了,金錢也因為買不到吃的而沒有用武之地,而且幾家鄰居的處境比她更壞。至少她還有那頭母牛和那只牛犢子,有幾隻小豬,以及那匹馬,而鄰居家除了藏在樹林裡和埋在地底下的那點東西,就什麼也沒了。 塔爾頓家所在的費爾希爾農場被燒個精光,現在塔爾頓太太和四個姑娘只得住在監工的屋裡。芒羅家在洛夫喬伊附近,現在也成了一片廢墟。米莫薩農場的木板廂房也燒掉了,正屋全靠它厚厚的一層堅實灰泥,幸虧方丹家的婦女和奴隸們用濕毛毯和棉被拼命撲打,才被救下來。卡爾弗特家的房子由於那個北方佬監工希樂頓從中調停,總算又一次倖免於難,不過那裡已沒有一頭牲口。一隻家禽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甚至全縣,目前的主要問題是食物。大多數家庭除了剩下未收的一點山芋花生,以及能在樹林裡抓到的一些獵物外,別無所有。他們剩下的這點東西也得跟那些更不幸的朋友們分享,就像在平時比較富裕的日子裡那樣。不過眼看就要沒有東西可分享的了。 如波克運氣好捉得到的話,在塔拉他們能吃到野兔。負鼠和鯰魚。別的時候就只有少量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山芋了。他們經常挨餓。思嘉覺得她動不動就遇到向她伸出的手和乞求的眼光。他們的這副模樣逼得她快要發瘋了,因為跟他們一樣她自己也在餓肚子! 她命令把牛犢宰掉,因為它每天要吃掉那麼多寶貴的牛奶。那天晚上人人都吃了過多的新鮮牛肉,結果都生病了。還得宰一隻小豬,她知道,可是她一天天往後推,希望把豬崽養大了再說。豬崽還很小呢。要是現在就把它們宰了,那不會有什麼好吃的,可是如果再過些時候,就會多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跟媚蘭辯論,要不要打發波克騎馬出去用聯邦政府的鈔票買些糧食回來。不過,由於害怕有人會把馬擄去,把錢從波克手裡他走。她們才沒有下決心。她們不知道北方佬軍隊現在打到哪裡了。他們可能遠在千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對岸。一回,思嘉實在急了,便準備自己騎馬出門找吃的,可是全家人都生怕她碰上北方佬,這才迫使她放棄了自己的計劃。 波克搜尋食物的範圍很廣,好幾次整夜沒有回家,思嘉也不問他到哪裡去了。有時他帶些獵物回來,有時帶幾個玉米棒子或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帶回來一隻公雞,說是在林子裡捉到的。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覺得有些內疚,因為正像他偷豌豆和玉米一樣,明明知道這是偷來的。就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時他來敲思嘉的門,露出一條受了嚴重槍傷的腿給她看。思嘉替他包紮時他很難為情地解釋說,他在弗耶特維爾試圖鑽進一個雞窩,結果被人家發現了。思嘉也沒有追問那是誰家的雞,窩,只含淚輕輕拍了拍波克的肩膀。黑人有時惑人生氣,而且又蠢又懶,不過他有一顆用金錢也買不到的忠心,一種與白人主子一條心的感情,這驅使他們不惜冒生命危險去給一家人找吃的呢! 要是在原來,波克這種小偷小摸的行為就是一件嚴重的事了,說不定要吃一頓鞭子。要是在從前,思嘉就肯定會至少狠狠地責駡他一通。"你必須記住,親愛的,"愛倫曾經說過,"對於那些由上帝託付給你照管的黑人,你在物質生活和道德兩方面都是要負責的。你必須明白,他們就像小孩子一樣管不住自己,你得防備他們誤入歧途,而且你要隨時隨地給他們樹立一個好的榜樣。" 可現在思嘉把這番訓誡完全拋到了腦後。現在她鼓勵偷竊,哪怕是偷那些比她境況更壞的人家,並且毫不覺得這是違背良心的事了。事實上,那種為人處世的道德準則在思嘉心目中無足輕重。她興駐不懲罰或者責備波克,反而為他的受傷感到遺憾。 "波克,你要更加小心。我們可是少不得你啊。假如沒有你,叫我們怎麼辦呀?你一直很好:『完美。善良而忠實的僕人』。" 聽了這句讚揚的話波克不禁眉飛色舞,小心地撫摩著那條包紮好了的腿。 "思嘉小姐,這話可說得太好了。你看什麼時候會有那筆錢呢?" "波克,我不知道,不過我總歸會有的。"她俯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熱情而痛苦,波克被感動得很不自在了。"總有一天,這場戰爭一結束,我就會得到許多錢,那時我就該不會再挨餓受凍了。我們誰也不會挨餓受凍。我們人人都要穿得漂漂亮亮,每天都吃烤雞,而且……"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塔拉農場有一條由思嘉自己制訂和強迫執行的規矩,十分嚴格的規矩,那就是誰也不許談他們以前吃得多麼好,或者說如果有條件的話,今天想吃什麼。 波克看見思嘉愣在那裡瞪著眼睛出神,悄悄地便從房間裡溜出來。在那早已消逝了的往年,生活曾是那麼複雜,那麼充滿了彼此糾纏不清的問題。那時她一方面極力想贏得艾希禮的愛情,一方面又要維持那十來個圍著她轉,可又並不討人喜歡的男朋友。還有些小錯小過要設法瞞著大人,有些愛吃醋的姑娘要你去故意嘲弄或安慰;還要挑選不同式樣的衣服和不同花色的料子,要試梳各式髮型,等等。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考慮決定。可現在,生活倒是簡單極了。如今唯一重要的是得到足夠的食物以免挨餓,有足夠的衣裳以免受凍,還需要一個沒有過多漏洞的屋頂來遮風蔽雨。 就是在這些日子裡,思嘉開始接連做同一個惡夢,那是以後多年都要常常做的。這個夢的內容始終一成不變,但夢中的恐怖氣氛卻一次比一次更強,以致思嘉連醒著時也因為生怕再夢到它而十分苦惱。她很清楚地記得初次做這種夢那天所經歷的意外遭遇。 那時幾天連續陰雨,屋裡多處透風,又冷又潮濕。生爐子的木柴也是濕的,煙特別多,可是一點不暖和。吃過早餐後,除了牛奶就什麼也沒了,因為山芋已經吃完,波克打獵釣魚也毫無所獲。看來如果第二天他們還得吃東西,就只能宰一隻小豬了。一張張板著的饑餓的面孔,無論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地請她拿出食物來。她差一點冒丟掉那匹馬的危險打發波克去買吃的了。更糟糕的是韋德嗓子痛,正發高燒,可是既沒大夫,又買不到藥來為他治病。 思嘉久久地守著孩子,現在累了,肚子又餓,只得讓媚蘭照料一會,讓自己倒在床上打個盹兒。她凍得雙腳冰冷,害怕和絕望的心情又分外沉重,因此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反復思量:"我怎麼辦?我向哪裡求援去?世界上還有人能幫助我嗎?"世界的安全都到哪裡去了呢?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一個強大而聰明的人,能夠替她挑起這副擔子來呢?她不是生來就挑這副擔子的呀。她不知怎麼去挑它。想著想著,她進入了一種不安的微睡狀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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