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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黑人住的棚屋裡挖過了沒有?"

  "別的什麼也沒有。棚屋裡只有棉花,我們把它燒了。"

  思嘉一時間想起了在棉田裡那些漫長的炎熱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兩肩磨得皮開肉綻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費了。棉花全完了。

  "你們家沒多少東西,說真的,太太,是不是?"

  "你們的部隊以前來過了,"思嘉冷冷地說。

  "我們九月間來過這一帶,這是事實。"有個士兵說,一面在手裡轉動著一個什麼東西。"我忘記了。"

  思嘉看見他手裡拿的是愛倫的金頂針。這個閃閃發光的頂針她以前常常看見母親戴的。她睹物傷懷,想起母親纖細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頂針卻在這個陌生多繭的肮髒的手心裡,而且很快就會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個女人還會因為是掠奪來的物品而感到驕傲呢。愛倫的頂針啊!

  思嘉低下頭,免得讓敵人發現她在哭,這時淚水只能緩緩地往嬰兒頭上滴。她模糊地看見那些人朝門道走去,聽見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聲音在喊口令。他們動身走了,塔拉農場已經安全了,可是她仍在傷心地回憶愛倫,很難高興起來。軍刀磕碰的聲音和馬蹄聲並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裡,突然覺得兩腿發軟,儘管他們已沿著林蔭道漸漸走遠了,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掠奪品,衣服。毯子。圖片。雞鴨,還有那頭母豬。後來她聞到刺鼻的煙火味,才轉過身來想去看看那些棉花,可是經過一陣緊張之後感到特別虛弱,幾乎挪不動身子了。從飯窗口望去,她看見濃煙還在緩緩地從黑人棚屋裡冒出來。棉花就在那裡被燒掉了。納稅的錢和維持他們一家度過這個嚴冬的衣食開支也化為烏有了。她沒有辦法,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以前見過棉花著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難撲滅的,不管你有多少人來他救都無濟無事。謝天謝地,那棚屋區離正房還很遠,否則就糟了!謝天謝地,幸好今天沒有風,沒有把火星刮到農場屋頂上來!

  她突然像根指針似的僵直地轉身,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從穿堂。過道一直向廚房望過去,廚房裡也在冒煙啊!

  她把嬰兒隨手放在穿堂和廚房之間一個什麼地方,隨即又甩開韋德的小手,甩得他撞在牆壁上。她沖進煙霧彌漫的廚房,可立即退了回來,連聲咳嗽著,嗆得眼淚直流。接著,她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沖了進去。

  廚房裡黑乎乎的,儘管有個小窗口透進亮光,但煙霧太濃,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火焰的噝噝聲和劈啪聲。她一隻手遮著眼睛窺視了一下,只見地板上到處有細長的火苗在向牆壁撲去。原來有人把爐子裡燒著的木柴丟在地板上,幹透了的松木地板便很快著火並到處燃燒起來了。

  她沖出廚房向飯廳裡跑去,把那裡的一塊破地毯抓起來,弄得兩把椅子嘩啦啦翻倒在地上。

  "我決不可能把它撲滅……決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幫忙就好了!塔拉農場完了……完了!啊,上帝!這就是那個小壞蛋幹的,他說過他要留給我一點什麼,讓我好記住他呢!啊,我還不如讓他把軍刀拿走算了!"

  在穿堂過道裡,她從小韋德身邊經過,這孩子現在抱著那把軍刀躺在牆角裡。他閉著眼睛,臉色顯得疲憊鬆馳,但卻異常地平靜。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們把他嚇死了!"她心裡一陣劇痛,但仍然從他身邊跑開,趕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經常放在廚房門口的過道裡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後憋足力氣提著它沖進黑煙滾滾的廚房,隨手關上了門。似乎過了很久,她在那裡搖晃著,咳嗽著,用地毯抽打著一道道的火苗,可不等她抬頭火苗又迅速向前蔓延開來。有兩次她的長裙著了火,她只得用手把火撲滅了。她聞見自己頭髮上愈來愈濃的焦臭味,因為頭髮已完全鬆散了,披在肩上。火焰總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過道蔓延,像些火蛇似的蜿蜒跳躍,她早已精疲力竭,渾身癱軟,感到完全絕望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一股氣流湧入,火焰躥得更高。接著砰的一聲門又關了,思嘉從煙霧中隱約看見媚蘭在用雙腳踐踏火苗,同時拿著一件又黑又重的東西用力撲打。她看見她跌跌撞撞,聽見她連聲咳嗽。偶爾還能看見她蒼白而堅毅的面孔和冒著濃煙眯得細細的眼睛,看見她舉起地毯抽打時那瘦小的身軀一俯一仰地扭動。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們兩人並肩戰鬥,極力掙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見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漸縮短了。這時媚蘭突然向她回過頭來驚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從她肩後猛抽了一陣。思嘉在一團濃煙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舒服地枕著媚蘭的大腿,躺在屋後走廊上,午後的太陽在她頭上暖和地照著。她的兩隻手。臉孔和肩膀都嚴重燒傷了。黑人住宅區還在繼續冒煙,把那些棚屋籠罩在濃濃的黑霧裡,周圍彌漫著棉花燃燒的焦臭味。思嘉看見廚房裡還有一縷縷黑煙飄出來,便瘋狂地掙扎著想爬起來。

  但是媚蘭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靜的聲音安慰她:"火已經熄了,好好躺著,親愛的。"

  她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這時她聽見媚蘭的嬰兒在旁邊發出的咯咯聲和韋德清晰打嗝的聲音。原來他沒有死啊,感謝上帝!她睜開眼睛,仰望著媚蘭的面孔,只見她的卷發燒焦了,臉上被煙弄得又黑又髒,可是眼睛卻神采奕奕,而且還在微笑呢。

  "你像個黑人了,"思嘉低聲說,一面把頭懶懶地鑽進柔軟的枕頭裡。

  "你像個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員呢,"媚蘭針鋒相對地說。

  "你幹嗎那樣抽打我呀?"

  "親愛的,因為你背上著火了。可我沒有想到你會暈過去,儘管天知道你今天實在累得夠嗆了……我一把那牲口趕到沼澤地安置好,就立即回來。想到你和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裡,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們傷害了你沒有?"

  "那倒沒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思嘉說,一面哼哼著想坐起來。枕著媚蘭的大腿雖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的。"不過他們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搶走了。我們家的一切都丟光了……唔,什麼好事讓你這麼高興?"

  "我們彼此沒有丟掉嘛,我們的孩子都安然無恙嘛,而且還有房子住,"媚蘭用輕快的口氣說,"要知道,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裡藏的什麼呀?"

  她慌忙把手伸到孩子的腰背底下,立即掏出那個錢包來,她一時茫然地注視著,仿佛從來沒見過似的,接著便哈哈大笑,笑得那麼輕鬆,那麼暢快,一點也沒有失常的感覺。

  "只有你才想得出來呀!"她大聲喊道,一面緊緊摟住思嘉的脖子,連連地吻她。"你真是我的最淘氣的妹妹啊!"

  思嘉任憑她摟著,因為她實在太疲倦,掙扎不動了;因為媚蘭的誇獎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為剛才在煙霧彌漫的廚房裡,她對這位小姑子產生了更大的敬意,一種更親密的感情。

  "我要為她這樣說,"她有些不情願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會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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