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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波克的黑臉上再次掠過一絲詭秘的笑影,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絲毫也沒忘記那個大木桶。不過,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麼好。它埋在那裡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們喝威士忌也沒好處呀。"

  這些黑人多蠢啊!他們是什麼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訴他們,可北方佬還要把他們解放呢。

  "對於我這位太太和爸來說,那已經夠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來,給我們斟上兩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調一種混合酒呢。"

  他臉上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經很久沒有糖了。薄荷也全給他們的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給他們打碎了。"

  我實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說一聲"他們",我就會尖叫起來。她想。接著,她高聲說:"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趕快!我們就淨喝好了。"於是,他剛一轉過身去,她又說:"等等,波克。該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來……唔,對了,我帶回一匹馬和一頭母牛,那牛該擠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馬從車卸下來,飲一下馬,然後告訴嬤嬤,叫她去照顧那頭母牛。媚蘭小姐的娃娃,要是沒有點吃的,就會死了。還有……"

  "媚蘭小姐難道……不能……"波克故意沒有說下去。

  "媚蘭小姐沒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親在,聽了這話又該嚇壞了。

  "唔,思嘉小姐,讓俺家迪爾茜喂媚蘭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爾茜自己剛生了個孩子,她的奶夠兩個孩子吃還要多呢。"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麼盡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

  "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別管那兩個姑娘了。我會照顧她們的。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子,也儘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裡。"

  "思嘉小姐,沒有馬欄了。他們拿它當柴燒了。"

  "不許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叫迪爾茜去幹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來,然後弄點山芋。"

  "不過,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麼去挖呀?"

  "你可以點根柴火嘛,不行嗎?"

  "柴火也沒了……他們……"

  "想點辦法嘛……怎樣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好,快去。"

  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跟傑拉爾德坐在房裡。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腿,這才注意到他那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什麼樣子。她必須設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態中拉回來……可是她不能問起母親。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麼沒把塔拉燒了呢?"

  仿佛沒聽見似的,傑拉爾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於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麼……"他好像在記憶中搜索,"他們把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

  "北方佬……在這幢房子裡?"

  她心裡突然感覺到這些聖潔的牆壁被玷污了。這幢房子,由於愛倫在裡面住過而變得神聖的房子和裡面這些……所有這些東西。

  "就是那樣呢,女兒,我們看見'十二像樹,村冒煙了,在河對面,那時他們還沒過來。不過霍妮小姐和英迪亞小姐,以及他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們並不替他們擔心。可是我們不能到梅肯去。兩個姑娘正病得厲害,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馬上去。我們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他們偷走了車輛和騾子。嬤嬤和迪爾茜還有波克……他們沒有跑。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挪動她們啊。

  "是的,是的。"他決不應該談起母親。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談到謝爾曼將軍本人把這間房子……母親的辦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別的什麼都可以談。

  "北方佬向瓊斯博羅撲過來了,來截斷鐵路。他們成千上萬地從河邊撲向鐵路,有炮兵也有騎兵,成千上萬。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們。"

  "啊,好一個英勇的小傑拉爾德!"思嘉心裡想,她的心興奮得鼓脹起來,傑拉爾德在塔拉農場的臺階上迎接敵人,仿佛是在他背後而不是在前面站著一支大軍呢!

  "他們說我得走開,說他們馬上要燒這幢房子。我就說他們燒房子時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們不能走,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都在……"

  "後來呢?"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行?

  "我告訴他們,屋裡有病人,是傷寒病,動一動就會死的。我說他們可以燒,把我們燒死在裡面好了。反正我怎麼也不離開……不離開塔拉農莊。"

  他的聲音漸漸消逝,於是他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牆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傑拉爾德背後站著許多愛爾蘭祖先,他們都死守在一塊小小田地上,寧願戰鬥到最後一息也不離開家鄉,不離開他們一輩子居住。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鄉。

  "我說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三個垂死的女人燒死在裡面。但是我們不離開。那個年輕軍官是……是個有教養的人。"

  "一個有教養的北方佬?怎麼了,爸?"

  "一個有教養的人。他跨上馬跑了,很快就帶回來一位上尉,他看了看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

  "你讓這個該死的北方佬進她們的房間了?"

  "他有鴉片。可我們沒有。他救活了你的兩個妹妹。那時蘇倫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氣。他報告說她們的確病了,結果便沒有燒房子。他們搬了進來,有位將軍,還有他的參謀部,都擠進來了。他們住滿了所有的房間,除了病人住的那間以外。而那些士兵……"

  好像太累了,說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他那滿是胡茬兒的下頷沉重而鬆馳地垂在胸前。接著他又吃力地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房子周圍搭起帳篷,在棉花田裡,玉米地裡,到處都是。牧場上一片的藍色,盡是軍人。晚上點起上千堆營火。他們把籬笆拆了拿來生火做飯,還有倉房。馬廄和熏臘間,也是這樣。他們把牛呀,豬呀,雞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雞,都給宰了。"火雞是傑拉爾德的寶貝,可現在沒了。"他們拿東西,連畫也要,還有一些家具,瓷器……"

  "銀器呢?"

  "波克和嬤嬤在銀器上做了點手腳……是放在井裡吧……不過我現在記不得了。"傑拉爾德說這話時顯得有點惱火。"後來他們就從這裡……從塔拉……發起進攻了。人們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都到處奔跑。周圍一片嘈雜,不久大炮在瓊斯博羅像轟雷一般打響了,連病中的姑娘們都聽得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爸,讓他們別響了吧。』"

  "那麼……那麼母親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裡嗎?"

  "她……始終什麼也不明白。"

  "感謝上帝,"思嘉說。母親總算免了。母親始終不清楚,始終沒聽見樓下房間裡敵人的動靜,沒聽見瓊斯博羅槍炮聲,不知道她看作心頭肉的這塊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躪了。

  "我很少看見他們,因為我跟姑娘們和你母親一起待在樓上。我見得最多的是那個年輕醫生。他為人和氣,思嘉,真和氣呢。他整天忙著照料傷兵,可休息時總要上樓來看她們。他甚至還給留下些藥品。等到他們臨走時,他告訴我兩位姑娘會漸漸好起來,可是你母親……她太虛弱了,他說,恐怕最終是熬不過去的。他說她已經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思嘉想像著母親在最後一段日子裡必須表現情狀。她作為塔拉農莊一報單薄的頂樑柱,始終在那裡護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讓別的人吃得夠,睡得好……

  "後來,他們開走了。後來,他們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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