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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著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裡鑽出來,波克跑下臺階。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著。

  思嘉抓住他的兩臂。波克,塔拉農莊的臺柱子,就像那些磚牆和廊簷一樣寶貴呀!她感覺到他的眼淚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著她,大聲說:"你回來了!真高興,真……"

  普裡茜也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咕噥著:"波克!波克,親愛的!"還有小韋德,他被這些大人的傷感勁兒鼓起勇氣來了,便抽著鼻子嚷道:"韋德渴啦!"

  思嘉把他們都抓在手裡,聽她使喚。

  "媚蘭小姐在車裡,她的嬰兒也在裡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樓去,安排在後面客房裡。普裡茜,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屋去,給韋德一點水喝。嬤嬤在不在,波克?告訴她,我請她來一下。"

  波克聽了思嘉這種命令的口氣,怎敢怠慢。於是他走到馬車邊,在馬車後廂摸索著。他把媚蘭從她躺了這麼久的羽絨床墊上半抱半拖地搬出來,媚蘭忍不住呻吟了幾聲。隨即波克用強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子似的將頭擱在他肩上。普裡茜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牽著韋德,跟著他們登上寬闊的臺階,走進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幾個流血的手指摸索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

  "兩個女孩子好起來了。"

  接著是沉默,在這沉默中一個可怕得不能言語表達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說出口來。她一次又吞咽著,吞咽著,可是突然口幹得仿佛喉嚨兩壁都粘在一起了。這是不是對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謎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個問題,傑拉爾德終於開了口。

  "你母親……"他剛要說下去又停頓了。

  "唔……母親?"

  "你母親昨天故去了。"

  思嘉緊緊抱住父親的胳臂,摸索著走過寬闊而黑暗的穿堂,那裡雖然漆黑,卻像她自己的心一樣熟悉。她避開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槍和那些帶突出爪腳的舊餐具櫃,覺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驅使下向後面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走去,那是愛倫經常坐著不停地記帳的地方。無疑,她一走進那個房間,便會發現母親仍坐在寫字臺前,她又會抬起頭來,手裡握著筆桿,帶著幽雅的香氣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這疲乏的女兒。愛倫不可能已經死了,即使爸這樣說過,像只鸚鵡一遍又一遍說過它唯一會說的一句話:"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

  奇怪的是她現在居然毫無感受,除了一種像沉重的鐵鍊般鎖住她的四肢的疲憊和使她的兩個膝頭發抖的饑餓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她過一會兒再去想母親吧。她必須暫把母親從心裡放下,否則她就會像傑拉爾德那樣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韋德那樣單調而令人厭倦地啼哭。

  波克從寬闊黑暗的樓梯上走下來迎接他們,像只受凍的動物靠近火爐,他連忙湊到思嘉跟前。

  "燈呢?"她問。"為什麼屋裡這麼黑,波克?拿蠟燭來。"

  "他們把所有的蠟燭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們用來在夜裡找東西的,也快用完了。嬤嬤晚上看護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是拿根破布條放在一碟子油裡點著呢。"

  "把剩下的那點蠟燭拿來吧,"她命令他。"拿到母親房裡……那間辦事房裡去。

  波克連忙跑到飯廳去,思嘉卻摸索著進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在沙發上坐下。這時他父親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彎裡,顯得那麼無可奈何,那麼可憐溫順,這種神態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會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並且暗暗思量她怎麼就沒能多關心他一點呢。

  波克高高地端著一支豎立在盤子裡的燃了半截的蠟燭進來了,房間裡頓時亮堂起來,也恢復了生機。他們坐著的那張凹陷的舊沙發,那張寫字臺,寫字臺前頂著天花板的高書架;這邊是母親那把單薄的雕花椅,那個放文件的方格架裡面仍塞滿了母親手寫的文件和冊面;還有那塊磨破了的地毯……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老樣子,只有愛倫不在了,愛倫,連同她那檸檬馬鞭草香囊的隱約香味和眼捎微翹的美妙顧盼,現在都不見了。思嘉感到內心隱隱作痛,好像被一個深深的傷口麻痹了的神經在拼命和重新發揮作用似的。現在她決不能讓它復蘇;她今後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到時候叫它儘管去痛吧。可現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現在不行啊!

  思嘉注視著傑拉爾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來頭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本來紅潤的臉上長滿了銀白的鬍鬚。波克把蠟燭放到燭臺上,便來到她身邊。思嘉覺得,假如他是一隻狗,他就會把嘴伸到她膝腿上來,懇求她用溫存的手撫摩他的頭了。

  "波克,家裡還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還跟著北方佬跑去……"

  "還剩下多少?"

  "還有俺和嬤嬤,思嘉小姐。嬤嬤整天伺候兩位姑娘。還有迪爾茜,她如今陪伴姑娘們。就俺三個,思嘉小姐。"

  "就俺三個",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費勁地仗著那僵疼的脖子把頭抬起來。她明白她必須保持一種堅定的口氣,令她吃驚的是,她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冷靜自然,仿佛壓根兒沒發生過戰爭,她還能一揮手就叫來上十個家僕似的。

  "波克,我餓了。有什麼吃的沒有?"

  "沒有,小姐,全都給他們拿走了。"

  "園子裡呢?"

  "他們把馬趕到裡面去了。"

  "難道連種甘薯的坡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現出一絲欣喜的微笑。

  "俺才沒有忘記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們還在那裡的。北方佬從沒見過山芋,他們以為那不過是些什麼根,所以……"

  "現在月亮快上來了。你出去給我們挖一點來烤烤。沒有玉米片了?沒幹豆了?雞也沒了?"

  "沒了,沒了,小姐。他們把在這裡沒吃完的雞,都掛在馬鞍上帶走了。"

  他們……他們……他們,他們在幹的那些事,還有個完嗎?難道燒了殺了還不夠?難道他們非得讓女人孩子和無依無靠的黑人也餓死在他們蹂躪過的鄉村裡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蘋果,今天俺還吃過呢。嬤嬤把它們埋在地底下。"

  "好,先把蘋果拿來,然後再去挖山芋。還有,波克……我……我覺得頭暈。酒窖裡還有沒有一點酒,哪怕黑莓酒也行。"

  "唔,思嘉小姐,酒窖是他們最先去的地方呀!"

  一陣由饑餓。失眠。勞累和迎頭打擊所混合引起的噁心突然襲來,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說,一面記起過去地窖裡那一長列一長列的酒瓶。一種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裡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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