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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她幹嗎這麼傻,這麼違背常情,居然肩負著這樣的使命,拖著媚蘭和她的孩子,跑回來了呢?他們還不如死在亞特蘭大,何必冒著火一般的驕陽,坐在破馬車裡整日顛簸,跑到荒涼的塔拉廢墟來送死呢?

  但是,艾希禮把媚蘭留給她照顧了。"請照顧她吧。"啊,那美好而傷心的一天,當時,在永遠離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別呢!"你會照顧她,是嗎?請答應我!"結果她就答應了。她幹嗎要承擔這樣一項諾言,這樣一項由於艾希禮死了而具有雙重束縛力的諾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憊極了,但仍然恨媚蘭,恨那個嬰兒的像小貓似的叫著打破沉寂的聲音,那聲音愈來愈微弱了。不過她已經答應了,而且他們已屬￿她,就像韋德和普裡茜那樣屬￿她,因此,只要她還剩下一點點力氣,或者說還有一口氣,她就得為他們奮鬥,掙扎。她本來可以把他們留在亞特蘭大,把媚蘭塞給醫院,再也不去管了。可是那樣一來,無論今生來世,她都永遠不敢去見艾希禮,不去告訴他她把他的妻兒丟在陌生人中間,讓他們死去了。

  啊,艾希禮!今天晚上,當她攜帶著他的妻兒在陰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時,他還活著嗎?他自己在哪裡呢?他在羅克艾蘭監獄裡躺下時還會想起她嗎?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經好幾個月了,如今正和無數旁的聯盟軍官兵一起在什麼地方的一個長長的墳坑裡腐爛?

  思嘉緊張的神經幾乎一下繃裂了,因為她聽見附近灌木叢中突然冒出的一個聲音。普裡茜大聲尖叫著,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板上,嬰兒被壓在下面。媚蘭無力地挪了挪身子,雙手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著眼睛渾身哆嗦,但嚇得哭不出聲來了。一會兒,他們旁邊那叢灌木嘩啦啦地分開,笨重的獸蹄出現了。接著是一聲低沉而悽楚的哞叫,好像朝他們耳朵轟了一炮似的。

  "原來是頭母牛,"思嘉松了口氣,可她的聲音還不平靜。"別傻了,普裡茜。看你把嬰兒給壓壞了,媚蘭和韋德都嚇得不行了!"

  "那是個鬼呢!"普裡茜呻吟著說,同時臉朝下伏在車板上,扭動著身子不肯起來。

  思嘉只得轉過身,舉起那根作馬鞭用的樹枝在普裡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實在太累太虛弱,而且擔驚受怕得夠了,因此容忍不了別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現。

  "你這笨蛋,坐起來,"她說,"省得我把鞭子抽斷了。"

  普裡茜哭叫著抬起頭來,從馬車一邊的擋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見真是一頭母牛,一頭紅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裡用一雙吃驚的大眼睛巴巴地瞧著他們。這時母牛又張開嘴,"哞……"地叫了一聲,仿佛有什麼苦處似的。

  "叫聲聽起來可不像一般的牛叫。這牛是受傷了吧。"

  "俺看這叫聲像是奶袋發脹了,母牛急著要人給擠奶呢,"普裡茜說,她這時已平靜些了。"說不定是麥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們把牛趕進了樹林,北方佬才沒把牛抓了去。"

  "我們把它帶走,"思嘉立即決定。"這樣我們就有牛奶給嬰兒吃了。"

  "咱們怎麼帶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們可不能帶頭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沒擠奶了,就更不好辦。那奶袋快脹破了。怪不得它這樣叫喚呢。"

  "那就把你的襯裙脫了,你既然這麼在行,撕成布條,把它拴在馬車後面。"

  "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沒有裙子,後來有了一條,可俺不能白白拿來用在牛身上呀。俺也從沒跟母牛打過交道。俺見了母牛都害怕呢。"

  思嘉撂下手裡的韁繩,把自己的裙子提起來,底下那條鑲花邊的襯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條了。她解開腰帶,把襯裙脫下來,雙手使勁揉搓著那些柔軟的褶子。這花邊和亞麻布是瑞德用他通過封鎖線的最後一艘走私船從納索給她帶來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這件衣裳。現在她斷然抓住裙邊狠狠地撕扯著,把它放到嘴裡咬著,直到它終於綻裂,隨即嘩的一聲撕開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勁咬呀,雙手撕扯呀,結果襯裙變成了一堆布條擺在眼前。她把布條一條條連結起來,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來,顫抖不已。

  "把這布繩系在牛角上,"她吩咐普裡茜。可是普裡茜拒絕不幹。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種幹場院活的黑僕。俺從來沒跟牛打過交道。俺只幹家務活呢。"

  "你是個傻黑子。我爸幹的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把你給買來了,"思嘉慢吞吞地說,因為她實在太累,已經懶得生氣了。"不過,只要我這胳臂還能動彈,我就拿這鞭子狠狠抽你。"

  瞧,思嘉心裡想,我在這裡說了"黑子",可母親很不喜歡這樣說呢。

  普裡茜驚恐地轉動著兩隻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著面孔,又看看那頭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較起來,思嘉還不是那麼可怕的,因此普裡茜抓住車上的擋板,待在那裡一動不動。

  思嘉挪動著兩條發僵的腿從座位上爬下來,每個動作都使肌肉脹痛一下,其實普裡茜並不是這麼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連最溫馴的母牛她也覺得太凶了。不過,如今有那麼多最可怕的事物擺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於那些小小的危險了。幸好這頭母牛還是溫和的。它在艱苦中到處尋找人類來幫助它,所以當她把那條用襯裙做的繩子系在牛角上時,牛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態。她把布繩的另一端系在馬車背後,憑她那幾個破指頭所有的勁兒拉了拉,覺得牢靠了才松了手。然後,她準備回到駕駛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陣難以抵禦的疲憊感湧上心來,她頭暈眼花,覺得天旋地轉,只好雙手抓住車廂板站住,才沒有倒下。

  媚蘭睜開眼睛,看見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

  家!思嘉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了。家嗎?媚蘭還不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家了,他們正無依無靠地流落在一個狂暴而荒涼的世界上啊!

  "還沒有呢?"她用發緊的嗓子儘量溫和地回答說。"不過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有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

  "可憐的傢伙,"媚蘭低聲說,一面無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要爬回到駕駛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渾身的力氣的,不過她終於做到了,而且拿起了韁繩。可這時那匹馬耷拉著腦袋站在那裡,拒不動身。思嘉無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隻已經累壞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遺憾了,如果上帝並不饒恕。畢竟塔拉已經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憑自己高興倒在車轅下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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