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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連這名字都是臭的。她多麼恨他!他的為人多麼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讓他吻過……還幾乎很高興呢!昨晚她簡直瘋了。他這人多麼卑劣呀!

  她回來後,把蘋果分給大家,剩下的扔到車子後邊。那匹馬現在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它儘管飲了些水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在陽光下看來,它顯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兩個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頭老母牛掉似的,兩脅也瘦得像搓衣板;至於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點點的傷痕罷了。思嘉套車時也畏畏縮縮不敢碰它。當她把嚼口塞進馬嘴裡,才發現原來馬根本沒牙了。都老掉了啊!為什麼,瑞德既然要偷馬,卻沒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趕車的座位,用山胡桃樹枝往馬背上輕輕抽了一下。馬喘息一聲向前挪動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馬趕上大路時發現連她自己這樣筋疲力竭的人也會比它跑得快呢。啊,要是沒有媚蘭。韋德。普裡茜和那個嬰兒拖累她,她會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寧願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來愈接近塔拉,接近母親呀!

  他們距離塔拉可能不過十五英里了,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就還得花一整天,因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順著紅光閃爍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見路上盡是深陷的車轍,那是炮車和救護車碾過後留下來的。她還得過許多小時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無恙,母親是不是還健在。還得過許多小時,她才能結束這九月驕陽下的旅程。

  思嘉回過頭來看看媚蘭,在陽光下她閉著疲憊的眼睛在那裡。思嘉扯開帽帶,把自己的帽子扔給普裡茜。

  "把帽子蓋到她臉上。這樣,她的眼睛就不會給太陽曬壞了。"於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無遮蔽的頭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變得像珠雞蛋一樣滿臉雀斑了。"

  有生以來她還從沒有不戴帽子或披紗在太陽下待過,也從沒有不戴手套用她那雙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過韁繩。可現在她卻暴露在烈日下,趕著這輛由病馬拉著的破車,渾身肮髒汗臭,肚子又餓。除了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爬過這片荒野之外,毫無它法。短短幾個星期以前,她還是那麼安全舒適!那時候她和每個人都以為亞特蘭大萬無一失,佐治亞決不會被敵人入侵……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個月前西北方面出現的那一小片烏雲,居然很快釀成一場風暴,接著又成為呼嘯的颶風,把她的整個世界都卷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個庇護所,如今被拋在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會安然無恙嗎?或者塔拉也已經隨風飄逝,隨著那場席捲佐治亞的的颶風煙消雲散了嗎?

  她拿樹枝抽打著這匹早已乏極了的馬,想逼它走快一點,這時歪歪倒倒的馬車像個醉漢似的顛簸著他們左右搖晃,不得安寧。

  空氣像死一般沉悶。在傍晚的太陽光下,每一片記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綠的,寂靜的,那種不祥的寧靜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懼。那天他們經過的每一幢彈痕累累。空無人煙的房子,每一個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後廢墟上的乾瘦的煙囪,都使她愈來愈害怕了。從頭天夜裡以來,他們還沒遇見過一個活人或一隻活的動物。不錯,有的是死人。死馬。和死騾子躺在路旁。渾身腫爛。叮滿了蒼蠅,可是活的什麼也沒有。沒有遠處牲口的叫聲,沒有鳥兒歌唱,也沒有一絲風吹動樹葉。只有這匹馬疲憊地行進時呱噠呱噠的蹄聲和媚蘭的新生兒嚶嚶的啼哭,打破了周圍的死寂。

  鄉村好像躺在某種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壞些,思嘉不寒而慄地暗想,它像一位母親的熟悉可愛的面孔,那麼美麗,可是終於在經歷了死亡的痛苦之後寧靜下來了。她覺得那曾經很熟悉的林地裡一定到處是鬼。在瓊斯博羅戰役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呢。他們就在這陰森森的樹林裡,在傍晚斜陽透過靜止的樹葉膽怯地照著的地方,無論朋友和仇敵,都一樣用沾滿鮮血和紅土的眼睛。用遲鈍而可怕的目光。窺視著破馬車裡的她呢!

  "母親!母親!"她小聲呼喚著。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困難到達愛倫身邊,那就好了!要是出於上帝的恩賜,塔拉還安然無恙,她能夠趕著馬車駛上那條漫長的林蔭道一直奔到家裡,看見母親那張慈祥親切的面孔,能夠再一次撫摩到那雙柔軟。能幹。會驅除恐怖的手,能夠抓住愛倫的裙裾,並一頭紮進它裡面,那就好了!母親會明白該怎麼辦的。她不會讓媚蘭和她的新生兒死掉。她會平靜地說:"別響,別響,"把所有的幽靈和恐怖的東西都趕走的。可是母親病了,也許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們整天冒著酷熱在這無究無盡的大路上爬行。他們得快點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們會孤零零地待在這死寂的荒原上。於是她用起泡的雙手更緊地抓住韁繩,在馬背上狠狠地抽打著,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兩臂都痛得像火僚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愛倫的溫柔懷抱裡就好了。那時她要立即卸下肩頭上的負擔,那遠不是她那年輕的肩膀所能勝任的沉重負擔……那個瀕死的婦人,那個迅速衰弱的嬰兒,她自己的饑餓的小男孩,以及那個嚇壞了的黑人。他們全都在向她尋求力量,尋求引導,全都從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氣,可這勇氣是她並不具備的,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馬已經對鞭子和韁繩毫無反應了,它只不過拖著四條腿在蹣跚地行走,有時踢著了小石塊就顛躓或搖晃一下,幾乎跌倒。不過,到暮色降臨時,他們終於進入了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拐過馬車路上那個彎子,便駛上了寬敞的大道,這裡離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籬笆的陰影在前面隱隱出來,這說明已來到麥金托什田產的邊沿。再往前一點,思嘉在一條橡樹林蔭道前收緊了韁繩,這條林蔭道通往老安格斯。麥金托什的住宅。那裡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裡沒有一點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細眼睛才隱約看到了前面的情景,這一切在她經過了可怕的一天之後越發顯得熟悉了。她看見兩個高高的煙囪像龐大的墓碑俯視著早已坍毀的二樓,幾扇沒有燈光的破窗戶像瞎了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嵌在牆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喂!"

  普裡茜緊緊抓住她不放,害怕極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見她的兩個眼珠子在骨碌碌亂轉。

  "別喊了,思嘉小姐!別再喊了!求求你,"她低聲說著,嗓子在顫抖。"誰知道會給你什麼回答呀。"

  "我的上帝!"思嘉心裡想,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噤。"我的上帝!她這話說得對呢。從那裡是什麼都可能引出來的!"

  她抖了抖韁繩,馬又繼續往前走了。麥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後殘餘的一線希望也化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燒毀,淪為一片廢墟,杳無人跡,和她那天所經過的每個農莊一模一樣。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這同一條大路的旁邊,正好是軍隊經過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毀掉了!她只能找到燒黑了的磚頭和穿過斷垣殘壁朦朧閃爍的星光;愛倫和傑拉爾德都不見了,幾個姑娘不見了,嬤嬤不見了,黑人們也不見了,天知道他們都到哪兒去了。那裡只剩下一片死寂,籠罩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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